现在的北京,是一个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不过依然随处可见树木的身影。要问北京人最熟悉的树是什么,得到最多的答案恐怕不是作为市树的槐树和侧柏,而是杨树,尤其是毛白杨(Populus tomentosa)。以我自己为例,从小一年四季的生活都有它的身影。
每年早春二月,草长莺飞,毛白杨的花芽开始萌发。作为杨柳科的一员,它也是葇荑[róu tí]花序,许多朵无柄小花在花序轴上开成一串,传粉后整个花序一起凋落。小时候,有一些淘气的男生会用杨树脱落的花序假装毛毛虫吓唬女生,但是根据我的实际观察,惊吓效果极其有限。女生们又不是没见过杨树花,怎会被它吓到?
北京的杨树不止一种,因此大家或许能见到外观不一样的“毛毛虫”。其中,毛白杨的每朵花下边都有一个带毛的苞片,所以它的花序整体看上去最毛茸茸。北京的另外一种常见杨树——加拿大杨(P. × canadensis)——花序上的苞片早落,会露出红色的雄蕊和雌蕊,看着就不太像毛毛虫。
毛白杨雌雄异株,雄花序长,雌花序短,传粉后凋落的雄花序可以吃。小时候,我姥姥每年都会捡好多,洗干净后和在肉馅里做包子吃。要说味道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味儿,就是撑体积用。相比毛白杨,加拿大杨的花序其实更适合食用,因为它掉下来的花序上没有苞片嘛,洗起来更省事。
到了三月底,毛白杨就开始长新叶了。此时雄花序往往都已脱落,而雌花序还挂在枝头。等到四、五月,雌花序就发育成了绿色的果序,果实成熟后,就会把无数杨絮撒向空中、地上和你的鼻腔里。从植物学的角度来讲,这些杨絮其实是毛白杨的种子,但是它结实率很低,一大团杨絮里没有几个真正可育的种子。
晚春的北京,气温已经升高,燥热的空气中混着无处不在的杨絮,着实令人烦躁不安。我至今都记得,高三那年,一个同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校园里的杨絮点着了玩,被老师一顿臭骂。这位同学后来就读于国内最顶级学府(之一)的法律专业,不知他学到刑法里故意纵火罪的时候,有没有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当然,即使没人脑抽去点火,蓬松干燥的杨絮也是危险的火灾隐患。因此,大家都在想办法替换掉毛白杨的雌株,减少杨絮。最彻底的方法当然是把它们都砍了改种别的树,可是工作量太大,算不得上策。目前一种新方法是,在每年六月中旬下旬毛白杨花芽分化的时候,给它注射一些药物,干扰花芽分化,从而抑制飞絮。
毛白杨之所以叫“毛”白杨,是因为它们的新叶上长满了白毛,入夏后,叶片长成,毛就脱落了。毛白杨的叶片上表面油亮深绿,下表面呈灰绿色,本身又宽又大,叶柄还细,被风吹时唰唰作响,北方俗称“鬼拍手”。有俗谚说“前不种桑,后不种柳,当间儿不种鬼拍手”,和桑树一样,毛白杨因为奇怪的理由遭人嫌弃。
入秋后,天气转凉,毛白杨也到了落叶的季节。落下的叶子对小孩们来说是绝好的玩具,其地位相当于那个年代的宝可梦、妖怪手表和游戏王。这玩法叫“拔根儿”,对战双方各自拿一根杨树叶柄的两端,交叉在一起往后拽,叶柄断开的一方就输了。当时的拔根儿战士们为了胜利可谓不择手段,比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叶柄塞球鞋里闷着,企图闷成金刚不坏身。
杨树叶柄中的输导组织和机械组织发达,韧性好,所以是玩拔根儿的良材,而泡桐和悬铃木的叶子,叶柄看着五大三粗,实则不堪一击。拔根儿用的杨树叶,以加拿大杨为佳,毛白杨次之——小时候我们都没学过植物学,可是却能准确分辨出加拿大杨和毛白杨的叶,因为毛白杨叶片近似心形,叶缘的锯齿呈波浪状,而加拿大杨叶片更像三角形,叶缘锯齿小而密。
冬天黄叶落尽后,毛白杨就会露出“白”的本来面目。毛白杨的树干成熟后是灰白色的,上面布满菱形的黑色皮孔,还有一些活灵活现的“大眼睛”,乍一看有点瘆人。这些“眼睛”其实是毛白杨枝条修剪后留下的枝痕,每个“眼睛”的位置,之前都曾经生长着一个枝条。
茅盾先生曾写过一篇《白杨礼赞》,因入选语文课本而为人所知。文章里说的白杨树产于西北,很多人以为它就是毛白杨,其实不一定,也有可能是银白杨(P. alba)。毛白杨的学名有时会写成 Populus × tomentosa,×表示它是一个杂交种,亲本之一有可能就是银白杨。
毛白杨虽然在冬天落叶休眠,但却依然保持着活性,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就又开花长叶,完成新一年的生命轮回。而我,也在飞逝的时光中,从玩拔根儿的孩童,慢慢变成了准备高考的少年、在大学学习的青年,将来可能也会成为喜欢采野菜吃的老人。毛白杨就像一个老朋友,一直陪伴着我,以及这座城市里的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