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9日,中国计算机学会(CCF)举办一年一度的颁奖大会。当我把这个略带“刻薄”的提问抛给刘譞哲时,他沉吟片刻说:“两个奖项的性质还是很不一样的,单纯从个人角度,我应该更在乎(小)同行的评价吧”。
刘譞哲是北京大学信息科学技术学院副教授,去年10月他获得CCF(中国计算机学会)和IEEE(电气和电子工程师协会)合颁的青年科学家奖;而在今年1月8日的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上,他作为完成人之一获得了“2018年国家技术发明一等奖”。
与英美等发达国家的科技奖励比较,中国的科技奖励历来以财政出资的政府奖占主导,像学会奖这样的社会奖励,大多籍籍无名。然而,最近这些年,事情正悄然发生变化。三年前设立的未来科学大奖,被称为中国大陆民间第一大奖,奖金额达到100万美金,影响力与日俱增。而最近一项值得关注的民间奖励,则是腾讯基金会首期斥资10亿元设立的科学探索奖,每年遴选50名青年科学家,连续5年、每年给予60万元的资助。
从1999年国务院颁布《国家科学技术奖励条例》算起,以国家五大奖为主,省部级和社会奖为辅的奖励体系已近20载,也许目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讨论——将来,社会奖是否会逐渐光大,成为重要的一极?民间新势力今年1月4日,距离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召开4天之时,科技部、财政部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奖金标准由每人500万元调整为800万元,且归获奖人个人所得。这一调整力度之大,为该奖设立20年来所罕见。
有评论认为,此举是为了向诺奖和国内的未来大奖看齐。
当然,一些民间奖的奖金额度早已超越了国奖,如1994年设立的求是奖,获奖人可获得100万元;后来2002年设立的邵逸夫奖每项奖金也达到了120万美金。不仅是奖金额度,在具体的架构和运行机制上,一些社会奖也早已领先于国奖,其中一个特征是“不折腾”。谈起此次获得青年科学家奖的经历,刘譞哲一脸轻松:“这个奖不接受个人自荐申报,当时一位资深教授推荐我。
填表也很简单,没有长篇大论,几百个字介绍下做了哪些事,然后也不需要说发表了多少篇论文,而是选了5篇代表作,大概一个小时就完成了”。
在具体的操作层面,许多国内外的社会奖,早已是提名制,如上文提及的求是奖、何梁何利基金奖。而在国际化程度上,不少奖的提名和评审也走在前面,如邵逸夫奖的评审会以及其下设立的数学、天文、生物的奖的遴选委员大多为国际专家。
未来大奖2017年的提名工作则邀请了“国内外相关学科学者、大学专业学院院长、研究所负责人等约800人”,在产生候选人后,科学家委员根据候选人的学科,邀请“同领域的世界级专家来写同行评议信,每个(候选)人接受不少于5位的世界级专家的评议,这些人包括他们的老师、同事、竞争对手。”
当然,从1999年算起,国家奖也在调整,尤其是在2017年国务院办公厅颁布《关于深化科技奖励制度改革的方案》,改变很大,如实行提名制、进一步缩小奖项数量,落选的一等奖不再降级入选二等奖等。应该说,改革初见成效,如2017年,国家自然科学奖和国家技术发明奖受理项目中,专家个人推荐的比例分别是39.5%和30.4%,较之前有了大幅提高。
但另一方面,从现有的规章看,国家奖的提名和评审国际化程度都还较低,国奖三大奖的提名专家局限在已获国家奖的人士以及两院院士。从2018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奖获奖项目目录及简介》看,提名专家和单位均属国内;而这年国家科学技术奖初评会议评审专家,从工作单位看,也极少国外专家。
这与很多国际奖的差距明显,如英国的女王工程奖,任何国家的任何人、任何单位均可提名,评审委员会由9个国家的15名不同领域的知名科学家和工程师组成。
反观CCF的奖励,国际化程度有所提升。从刘譞哲获得的本届青年科学家奖评奖委员会看,虽然均为华人,但包含多位国外单位就职的科学家,很多还是ACM(国际计算机协会)会士、IEEE会士,如主席裴健、委员谢涛、翟成祥、陈怡然。现任京东集团副总裁的裴健告诉我,因为这个奖是CCF跟IEEE联合颁发,请的大量评委都是IEEE会士;刘譞哲也认为,由于和IEEE一起颁发,使得该奖也具有了国际影响力。
根植于学术共同体相对于大而全的国奖,聚焦于某一特定领域的奖项,比如学会奖的评审,避免了不同学科之间的横向比较,更凸显了小同行评价作用。“同行评议是国际上通行的法则,但很多时候,一些奖项的评议可能属于大同行,比如都是信息类的,但其实计算机行当的不太懂电子,电子的也看不太懂计算机。”刘譞哲说。
2015年,“透明计算”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引起争议,CCF曾建议政府退出国家级科技奖励评审,其中提到“尽管在国家科技奖评审过程中,有关部门会聘请相关领域的专家作为评委,但涉及的专业领域非常广泛,在当今科技日新月异的情况下,政府部门难以把握各个科技领域的发展趋势,也并不了解哪些专家在哪个领域具有真正的学术判断力,所以评奖过程容易出现误判、错判。
”从这点来看,学会奖根植于本专业学术共同体的判断,评奖出错的概率较低。“我觉得至少CCF树立了一个很好的例子,大家知道说请同行去评价,而且是第三方独立的评价,把这个事情交给学会去组织,更容易产生让同行基本认可的结果。”刘譞哲说,过去有的奖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些争议,但他还从来没有发现,对CCF评出的奖项有什么异议。
除了技术层面合理设计提名、评审以保证奖项的公平、高质量,在中国,决定奖项影响力的另外一个因素是,获奖能否带来“派生待遇”。有研究指出,所谓派生待遇常见的有“住房分配、工资晋级、职称评定、更多科学资源的获取乃至配偶工作安排、子女入学等一系列问题上享受优惠待遇……科技人员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后,很可能被所在省、市、单位选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或各种先进、标兵等。
”当然,社会奖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效益,但刘譞哲认为,获得学会的奖,更多的是一种精神鼓励,是同行对其多年来所做工作的肯定。从世界范围来看,大多数的学会奖励也侧重于荣誉,以少量的一次性奖励为主,并不会对获奖人科研或者个人生活带来多大直接好处。
“对我们科研人员,就两个评价,一个是学术共同体的评价,就是同行的评价;还有一个就是用户的评价,用户评价很直接,买不买、用不用你的产品。
”龙芯首席科学家胡伟武告诉我,在中国的学术界,学会应该做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学术共同体的评价,因为没有功利性,更加纯粹。胡伟武刚获得CCF颁发的王选奖。香港科技大学物理学系讲座教授戴希介绍说,国外物理学会的奖,奖金都很低,主要是一种荣誉。“就像我今年得的美国物理学会的奖,奖金才3000美元,但公信力很高。
”从短期来看,缺少了“派生待遇”的社会奖励似乎是一个缺点,但正因其纯粹性,或许长远来看,更能触及奖励的本质——体现的更多的是同行对其学术能力的承认,是一种荣誉。
“这个可能是中国一个国情,在国外基本上学术界都是民间组织来做学术评价,政府通常不介入,比如说ACM的图灵奖,它不是由政府评出来的。CCF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在政府正确的引导底下,这种民办的行业机构能够逐步成长起来,能够发挥很大的作用。”裴健说。
民间奖博取影响力挑战重重在现有的奖励体系中,国家奖的地位依然难以撼动,而社会力量设立的奖项,虽然渐渐声名鹊起,但要获得长久的影响力,还需时间的检验——从上世纪80年代社会奖发端,有的是昙花一现,有的出现了中断,更多的是“不温不火”。从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工作办公室公布的“社会科技奖励名录”看,现存登记的社会奖共有269个,大多数奖项只为国内业界的人知晓,与国际上同领域的奖差距颇大。
比如,早在1987年中国物理学会便设立了胡复刚、饶毓泰、叶企孙、吴有训物理奖,但影响力一直局限于国内。
“坦率地讲,比起美国和欧洲物理学会的奖,中国物理学会的几个奖的影响力主要局限于国内,国际同行并不是特别看重”,戴希告诉我,主要的原因是评奖过程过于封闭,过于强调获奖人必须是中国籍,并且工作主要在国内完成,而国际物理学界比较大的奖,如美国和欧洲物理学会的奖,或者狄拉克奖、马蒂斯奖等都对本地区以外的获奖者开放,所以才能真正具有国际影响力。
事实上,除了获奖人,大多数国内的社会奖,从提名到评审都局限于国内。而CCF尝试与权威国际组织IEEE合作授奖也是一个思路,但从更深的层面看,奖项影响力的大小也取决于授奖机构的影响力。“我们也要看到学会所处的发展阶段,IEEE、ACM的确要比CCF相对更成熟。”裴健告诉我,CCF只覆盖国内,而IEEE是个全球性的组织,评选的池子就不一样。
走出去和这些已经在国际上获得声誉的奖项“硬拼”并非易事,找准定位可能更为明智,如即使相对国际化的“邵逸夫奖”,也只奖励数学、天文、生物,似有意避开诺奖;而新设立的未来大奖目前则只奖励在大中华区做出贡献的学者。不过,对中国科学良性发展来说,暂时没有国际影响力的社会奖,在戴希看来,并不是太急迫的事,可以慢慢来,反而是要注意“不要乱奖一气”。
他观察到,国内的一些奖,比如“未来大奖”的颁奖礼和央视的“科技盛典”都存在科技奖励娱乐化的问题,且愈演愈烈——“这两个活动有个重要特征,就是注重舞台效果,通过炫目的灯光秀、夸张的舞台设计来突出‘科技感’,获奖人穿着所谓的燕尾服从光影中走上舞台,简直不忍直视。的确,科学家不应该孤芳自赏,更需要走向大众,但应该通过扎扎实实的科普,而不是通过这种C位出道的方式。”他说。
戴希还批评网上的评选科技新星,诱使那些可怜的候选人拼命在各种朋友圈、同学群里替自己拉票,“我想问问组织这种评选的网络媒体,这到底是科技奖励还是超女海选?”他还提到,“未来大奖”对中国科技促进的效果也是很一般的,因为获奖人都是“国内拿奖拿到手软的大佬,奖金的边际效应堪忧。”他认为更加有效的方式是用资金去支持一些科学上特别大胆,特别有创意的项目,或者是资助中国学者去国外开展合作研究等。
好在,今年启动的腾讯科学探索奖,没有再做锦上添花的事情。
放眼望去,国内外科技奖励愈加繁多,其中不乏风头正盛者,如俄罗斯人尤里·米尔纳(Yuri Milne)设立的科学突破奖,由谷歌、Facebook、腾讯、阿里巴巴、23andMe等公司创始人赞助,单项奖金达到了惊人的300万美金。
此种情形下,新奖项要想立足更难,如何差异化竞争,建立长久声誉值得考量——即使是最具声誉的诺贝尔奖,也有评论认为其很多方面已落后于现代科学的发展。那一天,当我向刘譞哲“发难”,逼迫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除了强调同行评价外,实际上他的回答还没有结束。他略为停顿后,说了下面一段话——“奖是积累到了一个阶段,水到渠成的一个东西。
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应该不会因为没有拿到什么头衔,就停止做研究,停止教书,停止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探索……如果我没有拿到任何奖,就停止做研究,不做教师了吗?我相信肯定不会的,因为这是我对(计算机)这个学科有兴趣,我也从内心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喜欢学者这个身份。”对于民间的科学奖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唯有植根学者本位,尊重同行评价,经历时间考验,终会玉汝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