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冬是一种并不怎么知名的植物,是一个让北京自然爱好者趋之若鹜的名字,是一个“两面派”,是一个阻碍了高僧得道的“业障”。大冬天如果你不那么怕冷,或许可以去见见款冬花。冬日,长安城郊的山寺门外,一僧一俗,相谈甚欢。这并不是彼时正是唐宪宗在位,天下安定,国富民强,史称“元和中兴”。便是人文墨客,也嗅出了这盛世的美妙,想要博取功名,为大唐伟业添砖加瓦。
如此世风之下,那二人之中俗家装扮的书生,却满怀纠结之心。他叫张籍,虽已中进士,投在韩愈门下,又与白居易甚为相得,却因自负才高,不肯于官场活络,至今尚未谋得官职。相谈的僧人法号“无本”。初识无本时,张籍发现他谈吐不凡,信口吟诗。或许是境遇颇为相似,两人一见如故。问及名姓,僧人道:“在下俗家时,姓贾名岛,草字浪仙。”彼时贾岛刚过而立之年,尚未在诗坛扬名,因家贫无以为继,才落发为僧。
越是交深,张籍越为贾岛的才情所折服,更为他的才识埋没于佛门感到可惜,因此才跑出长安城,专程到山寺来拜会相劝。山溪之中,凝冰积雪的缝隙里,竟有些金灿灿的花朵。张籍指着那冰中野花道:“此花名为款冬,最是不畏苦寒,生于冰雪间,亦可倔强绽放。花之志,与君同乎?”贾岛默然不语,他心里还惦念着凡尘,舍不得冷落一身文采。张籍以款冬花起兴,作《逢贾岛》,诗曰:僧房逢着款冬花,出寺行吟日已斜。
十二街中春雪遍,马蹄今去入谁家。“十二街”即指长安城中的街道,那马蹄去了谁家呢?张籍其实也没那么多选择,他推荐贾岛去拜访韩愈(后来张籍自己也是靠韩愈提携)。贾岛颇得韩愈赏识,于是决意还俗,投身到了红尘名利场中。款冬在《尔雅》中被称为“菟奚”,又名“颗冻”,西晋郭璞为《尔雅》作注,称其为“款冻”;在郭璞之前,西晋傅咸称之为“款冬”。
北宋寇宗奭[shì]认为:“百草中惟此不顾冰雪,最先春也,故世谓之鑽[zuān]冻。虽在冰雪之下,至时亦生春芽。”宋代本草学家多依此说。到了明朝,李时珍明确说到:“款者至也,至冬而生花。”所以这种植物叫款冬,自汉朝以来,又有菟奚、颗冻、款冻、鑽冻等别名。由于不怕冷,生长在冰雪间,傅咸作《款冬花赋》,赞颂此花既别致又高洁,称款冬为“奇卉”,而且“华艳春晖,既丽且殊,以坚冰为膏壤,吸霜雪以自濡”。
不怕冰雪这种特质,是桀骜,开花亮丽,则是华美,又桀骜又华美,正是士大夫欣赏与向往的啊。不过,生于东晋末年的郭缘生就不喜欢款冬。他在《述征记》中评论款冬“至阴之物,能反至阳。”款冬生于冰雪,喜阴,所以是依附阴暗、舍弃光明的恶草。执此论调者,将款冬斥为“附阴背阳”之物,用来比喻小人。其实这一说法最早来自楚辞中的《九怀·株昭》:“悲哉于嗟兮,心内切磋。款冬而生兮,凋彼叶柯。瓦砾进宝兮,捐弃随和。
铅刀厉御兮,顿弃太阿。”诗人因君子被逐、小人得志而悲伤,犹如在百花凋敝枯萎时,款冬花得意地绽放,犹如明珠碧玉被抛弃,碎石瓦砾被当作珍宝,犹如太阿宝剑无用武之地,却使用钝劣的铅刀。南宋罗愿在《尔雅翼》中作了总结:你们有人说款冬是坏蛋,有人说款冬品性高洁,“所取义各异也”。植物反正就长成那样,世人心性不同,所取的意义也就各不相同了。那款冬到底什么样?乍一看,你或许觉得这就是一朵蒲公英花。再细看,咦?
没叶子,被兔子啃了?再细看,咦?“花梗”还挺粗挺胖,跟多肉的质感似的——好吧,款冬看上去就是没叶子、像多肉的“蒲公英花”。它的叶子去哪了?其实款冬开花时,花茎上是生有鳞片状小叶的,但那并非真正的茎叶,而是“苞叶”。要等到花大部分凋落后,真正的叶片才从根部生出,之后越长越大,比花茎高大许多。也就是说,过了春季,又矮又萌又肉乎的款冬就不见了踪影,我们只能看着硕大的叶子,等待明年春天了。
款冬可能真的并非知名植物。但如果你去问问北京的自然爱好者们,至少是植物爱好者们,款冬可是赫赫有名,多年占据着“北京最早开花的野花(之一)”这一名头。然而,这里也有个悲伤的故事。2001年,冬末我去北京某山沟游玩,看到冰冻的溪流之间,薄冰下有两朵黄色的“小菊花”。那时候没有相机,所以只是记得。过了两年买了数码相机,还是在3月初,我跑去那山沟,又见到了这种花,于是拍了照片,查出了名字,叫“款冬”。
我在当时的自然论坛上贴了图,说这可能是北京开花最早的野花。从此以后,一年又一年,许许多多自然爱好者们,都在3月上旬跑去寻找款冬。我因此结识了许多朋友,有的询问款冬的生长地点,有的则是在那条山沟里偶然相遇。然而过了大约五六年,山沟里的款冬明显变少了。最易见到的几株,明显受到人为摧残,比如有一年,我看到那里的款冬花茎被折断,花也有“人工帮助打开”的痕迹。
我猜今年春天,北京可能还有“看款冬”的春季“自然观察团”,去哪里看,不得而知。当初那条山沟,后来是很难见到哪怕一株款冬了。在欧美、日韩,甚至是台湾,都有一些爱好者或科研人员,忌讳将某种珍稀植物的分布地点公之于众,甚至可能透露栖息地环境信息的照片也都不贴出。从保护的角度看,这样大概是正确的。
如今有人持有这样的观点:就怪你们天天瞎“科普”,其实就是炫耀,把某种植物说得怎么怎么好看,怎么怎么珍稀,然后就有花贩子去挖,就有爱好者成群去找,于是植物群落甚至栖息地都遭到了破坏。我想,所谓科学传播,还是应当介绍某个物种,展示它的美好,说明它的珍稀程度,只有更多的人真正去了解、去关注,才能推动进一步的保护。至于北京的款冬,我必须说一句,真的对不起。仅仅因为开花较早,就这么倒霉。
我姑且自大地说,这事怪我。然而有东北朋友诧异地问:款冬很难见到吗?为什么你们都去找?在春季吉林的山间潮湿处,款冬挺常见的呀。后来我去新疆,在山坡上遇到成片的款冬,比北京那一丛丛款冬多上至少十倍。本来嘛,这种植物在中国西北、西南、东北、华北、华中、华东都有分布,国外如印度、俄罗斯,直至西欧、北非也都有分布。在欧洲的图片库里搜索款冬,能出来成堆成堆的小黄花盛开在积雪积冰中的美图。
后来我去台湾看野花,说起款冬的事,台湾有位老师说,我们这也有款冬啊,我带你去看。在山沟里,我们顺利找到了“款冬”。虽然没开花,但硕大的叶子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那位老师言之凿凿,说这就是款冬啦。我专门查阅了台湾植物志,才知道所谓的“款冬”,在当地叫做“台湾款冬”,拉丁学名则是Petasites formosanus,是台湾的特有物种,开花是紫红色的。不过,等等,这花色先不说,学名怎么有点不对呢?
《中国植物志》里的款冬,开黄花,学名应当是Tussilago farfara呀。按照大陆的说法,“台湾款冬”应该叫“台湾蜂斗菜”。难道是台湾学者们,在植物的古汉名与实物对应上,张冠李戴了吗?到底款冬开黄花还是紫红花?我决定查一查。这一查,彻底把自己绕进去了。请大家也和我一起绕一圈:为《尔雅》作注的郭璞说款冬“紫赤花,生水中”。南梁陶弘景说:“其花乃似大菊花。
”北宋苏颂说“十二月开黄花,青紫萼”,同时又言有红花者,俗呼为蜂斗菜。明朝徐光启《农政全书》中又记“开黄花”。明朝杨慎却称款冬“紫赤华”。清朝陈淏[hào]则在《花镜》中说:“开黄花,瓣青,紫萼……又有红花者,叶如荷而斗直,俗呼为蜂斗菜。
”无论是如今名叫款冬的植物,还是蜂斗菜(中国常见的包括蜂斗菜属的蜂斗菜P. japonicus、毛裂蜂斗菜P. tricholobus),其实都有生于冰雪之下的特质。一如款冬被当作药材,须在开花之前采集,蜂斗菜自古就被当作野菜,在花蕾刚刚生出时就应采摘食用,这一吃法如今在日本依旧流行。
如果以最早的记载为准,大概开紫色花的“款冬”,也就是蜂斗菜,才更应当被看作“真款冬”——尽管蜂斗菜的花冠其实多为白色,仅在初开时为淡紫红色,毛裂蜂斗菜的花冠则常为淡紫红色。不过在南北朝时,陶弘景就把黄色花的款冬塞了进来,造成了名实混乱。历经许久,至少在明清时,所谓入药的款冬,人们大多以黄色花者为正,而紫色花的“真款冬”主要用途是野菜。
至于如今是台湾号称的“款冬”更正确,还是大陆的款冬更正确,大家自行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