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8年,为了获取日益畅销的茶叶,美国商船“爱林诺纳”号(Eleanora)来到广州。对于“无所不有”的大清来说,除了白银,船上的西洋参和海獭皮是为数不多还能看上眼的货物。然而,舱室角落里的13000张海豹皮让船长犯了难。这是他一年前以每张50美分的贱价抄底买来的,虽然不是清朝显贵们喜欢的海獭皮,但运都运来了,总要试着卖一下——贸易逆差,能挽回一点是一点吧。
中国人对皮货的热爱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然而就连广州商行里最见多识广的老皮匠也不认识海豹皮。这些皮张厚实,幅面宽大,毛被稠密又底绒丰足,怎么看也是上等的好皮子。原本让美国人犯愁的廉价货,居然很快就以数十倍的价格被哄抢一空。在那个南美白银产量迅速下滑的年代,当西方其他国家的对华贸易迅速式微时,唯有美国的皮子、英国的鸦片还能叩开大清的国门。
不过,最先穿上海豹大衣、走在“时尚前沿”的可不是清朝子民,而是因纽特人。
将自然的馈赠物尽其用,是因纽特人对抗苦寒之地恶劣环境的生存智慧。早在4000多年前,因纽特人的祖先们就发现了海豹的珍贵之处——海豹肉是难得的食物,它们肥厚的脂肪是取暖照明的燃料,皮毛缝制的皮靴皮袄是御寒法宝。北极地区是许多种海豹的家园。
对因纽特人来说,背上长着竖琴状斑块的琴海豹(Pagophilus groenlandicus),恐怕是最为熟悉的一种。琴海豹种群规模庞大,在鳍足类中仅次于食蟹海豹。琴海豹在北半球高纬度地区很常见,尤其是因纽特人聚居的纽芬兰、格陵兰地带,更是琴海豹传统的繁殖地。每年初春的琴海豹繁殖季,因纽特猎手们都要迎来一段繁忙的时光。
然而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渔猎平衡,却被外来者打破了。
在18、19世纪,日益富足的物质生活激发了欧洲社会对时尚和品质的更高追求,皮草行业由此发端。当时,戴海狸帽蔚然成风,没过多少年,西欧的海狸资源就宣告枯竭。为了寻求替代品,法国帽商转向北美寻求更多的原材料。欧洲皮毛商人搜寻海狸、海獭的据点,恰好在加拿大的圣劳伦斯湾口(Gulf of St. Lawrence)附近。
我们可以想象,当初春的圣劳伦斯湾口冰封未解,数以百万的琴海豹聚集于此繁殖的景象,会对这些皮毛商人带来多大的震撼。和前文提到的广州的皮匠一样,他们一定很快发现了这种海兽皮毛的优良品质,更不用说意外收获“白袍”琴海豹了。
“白袍海豹”,是后来皮毛商人对琴海豹和灰海豹(Halichoerus grypus)幼崽的统称。
在初生的前两周,小琴海豹身披纯白色的长绒毛,对于在冰面诞生的它们来说,这是最好的保护色和防寒服。此后,小琴海豹还要经历两次褪毛,最终才能在一年多后转变成和父母们一样,以灰色为基底、带有竖琴状斑块的样貌。以今天的审美观来看,一身白毛的小琴海豹浑身都是萌点。但在当时皮毛商人看来,它们更像是闪光的金币:这身保护幼小身躯的长毛柔顺光亮,洁白的色调更能讨贵妇的欢心。
相比于白貂,这套皮毛尺寸更大,相比于白狐,这身皮毛质地更软,无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他们完美的目标。
琴海豹是幸运的。在1723年,圣劳伦斯湾就已经有人在对琴海豹进行商业捕杀,那时主要是为了获取肉食。然而到18世纪末,对琴海豹的商业捕杀进入高潮时,人们就只在乎那些刚刚被剥下的皮子,以及可以作为鲸油替代品的脂肪了——海豹肉,大部分都被丢弃在原地。这些捕杀的规模到底有多大呢?
据估算,当时每年被捕杀的琴海豹大约在六、七十万只以上,其中可能一半都是“白袍”的幼崽。美国人运到广州的海豹皮数量差不多也能佐证这个数据——仅1807年,北美商人就在广州卸货了261,000张海豹皮。当然,这一数字并不全都是琴海豹组成的,但不要忘记,中国当时也并不是琴海豹(尤其是幼崽)贸易最重要的市场(主要是西欧)。
然而今天,针对琴海豹的商业捕杀依然没有结束。
尽管种群数字庞大,但它们的未来也不是一片坦途。其实早在1983年,欧洲各国就已经完全停止了对琴海豹幼崽的捕杀作业;1987年,最大的琴海豹捕杀国加拿大也叫停了“白袍”贸易。得益于全球性的保护,琴海豹的数量的确开始攀升:1974年,全球琴海豹种群规模不足150万头;今天,这一数字已经变成了900万头。喜人的趋势下,依然潜藏着隐忧。1987年,加拿大一些地区的琴海豹出现了诡异的现象。
人们发现,尽管琴海豹种群总量上涨,但成年雌性的怀孕率却有所下滑,而在怀孕的雌海豹中也出现了终止妊娠的现象。
科学家们推断,食物匮乏和海面浮冰消退是影响琴海豹生育的主要原因,而现有研究已经发现,当琴海豹的种群达到一定大小时,它们对较小的环境变化都能做出反应。工业革命以来,拖网渔船等新技术的应用使全球渔业产量不断攀升,却也在透支着各渔场的资源。
在琴海豹繁殖的几个区域,它们的主要食物鳕鱼的资源量都出现了明显下滑。随着全球变暖的进程加快,北极地区海冰消退越来越早。2016年的一项研究将海冰消融与人为二氧化碳排放的关系进行了量化,如果按照现有的排放速度,在不远的将来,北极地区将可能出现夏天无冰、春秋少冰的状况。
今天,我们的渔业需求有增无减,我们的减排目标遥不可及。我们甚至连一个统一的共识都无法顺利达成。
随着琴海豹的种群继续增加,它们面临的食物压力、繁殖地短缺压力也会增加,这种动荡下的非正常状态,会让这个刚喘息过来的物种又一次变得脆弱不堪。2008年,欧盟宣布了海豹制品禁令。
被禁令堵在门外的加拿大一面向WTO申请仲裁,一面为自己持续捕杀琴海豹作出解释:他们提出,现在的琴海豹数量已经达到了30年来的最高峰,而琴海豹每年吃掉了1400万吨鱼,比加拿大300万吨的捕捞量多得多,这影响了鳕鱼资源的恢复,出于环境保护大局的考量,也应该允许加拿大继续按照配额捕杀琴海豹。
对这些看似合理的解释,我有三个疑问:1. 琴海豹种群达到了30年来最高峰,但与它们遭到大规模捕杀的300多年前相比,如何?2. 琴海豹吃掉了海量的鳕鱼,但鳕鱼资源枯竭真的是它们的“锅”吗?3. 与自然相处,我们对自然资源的利用是不可回避的,但捕杀海豹来获取皮革或油脂,真的必须且不可替代吗?作为自然界的一份子,我们应该寻找真正解决问题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