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38年佛罗里达的第一家商业海豚馆开张,鲸豚表演已经在世界各地的海洋馆上演了80年。1993年,英国最后一家海豚馆关闭。3年后,两头瓶鼻海豚从日本飘洋过海落户中国青岛。2013年,印度环境和林业部颁布圈养鲸豚禁令。同年,珠海长隆海洋王国陆续从俄罗斯进口9头虎鲸。2016年,美国水族馆“海洋世界”(SeaWorld)宣布终止虎鲸繁殖和表演。
同年,6头虎鲸分别进入上海海昌海洋公园和无锡长乔海洋公园。2018年11月16日,上海海昌海洋公园以一场“王者虎鲸科普表演”首秀,拉开了中国虎鲸表演的帷幕。中国鲸豚表演的每一个起点,都是在其他国家已经开始禁止之后。这次,我们去看了海昌的虎鲸表演,结果依然很令人难受。
虎鲸“科普”表演究竟科普了什么?海昌海洋公园把这一场虎鲸秀称为“科普表演”。
园方称,“二十多分钟的表演中,70%的时间用来展示虎鲸自然的生活状态,同时鉴于虎鲸乐于和人进行互动,剩余的30%时间中,除了少量驯养员和虎鲸的共同表演,还安排了与观众互动的环节。”果壳的网友球球前去围观了真正的表演,发现整场秀使用的依然是鲸豚表演的常见招数:水面跳跃,尾鳍击水,张嘴乞食,接受驯养员抚摸甚至亲吻,还有“搁浅”到展示台上向观众“打招呼”。
所谓的”科普”,仅是在表演的开头照本宣科地读了一小段科普材料。随后的解说充满了大量误导,比如,在介绍虎鲸高智商时,让虎鲸展示”微笑”,并解释为这是虎鲸生活得很开心的表现。海洋馆中的噪声是圈养鲸豚压力的来源之一。现场,音乐声和观众欢呼声依然嘈杂,解说只字未提噪声可能对虎鲸的影响,反而用”虎鲸在海中使用声纳”来鼓励观众发出更大的欢呼声和掌声。
“王者虎鲸的科普首秀。
超高智商的深海暴君真的喜欢人类,它对人类的感觉是: 哇,你也好可爱!” 现场的广告词也充满了误导,给虎鲸强行加入了喜欢人类的情感戏。表演真的展示了虎鲸的生活状态吗?确实,虎鲸在野外会有跳跃、尾鳍击水、故意搁浅到海滩上等行为。
然而,这些行为在野外都有明确的生态目的,不是为了表演更不是为了与人互动;表演中的虎鲸虽被人刻意诱导而展现了这些行为,但完全脱离它本来应该有的生态环境,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说体现了它的自然生活状态,更和节目的说明大相径庭。
比如,用尾鳍拍击对于野外的虎鲸而言是一种攻击性行为,有力的尾鳍能把猎物击打到失去行动能力,便于捕食,绝不是为了打水花逗乐观众。
“搁浅”也是聪明的虎鲸为捕捉浅滩和岸上猎物发展出的一种特殊捕食技巧,并非为了向观众致意。野外的虎鲸根本不会张嘴乞食,何况虎鲸在表演中得到的,只不过是几条冷冻的小鱼而已。要知道,表演的这4头虎鲸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的鄂霍次克海,这是一种以海洋哺乳动物为食的过客型虎鲸,平素喜欢捕食鳍足类和须鲸类的幼鲸。这样的自然行为,又如何展现?
真正的自然生活状态,是在俄罗斯寒冷的海洋中,为求生存发展出的多样的捕食策略和技巧;是虎鲸以惊人的合作技巧围捕体型比自己还大的须鲸;是在复杂多变的海洋环境中与其他海洋生物的互动;是在家族中与母亲和兄弟姐妹的交流和游戏。这些,在窄小单调缺乏生境营造的表演池里都看不到。虎鲸表演与展示虎鲸自然生活状态还相距甚远。
虎鲸能用于圈养和表演吗?
瑞士、希腊、匈牙利、印度、智利等国,还有美国的多个州,都禁止虎鲸圈养和表演。而英国、挪威、巴西、卢森堡等国虽未彻底禁止,但对饲养条件设定了极为严格的要求,以至于几乎不可能依靠表演牟利。在中国,虎鲸表演的确不违法。目前国内并没有法律禁止圈养鲸豚,只要圈养机构具备圈养资质并妥善办理进口、运输、饲养等证件,就可以合法地在海洋馆圈养虎鲸。
至于表演,虽然2010年住建部曾发布一份《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停止动物表演,但当时并没有得到有效执行,成为一纸空文。国内的海洋馆不同于动物园,不归住建部而归农业部管理,也不受此约束。
然而,中国的虎鲸来源有着严重的问题。目前,国内所有圈养虎鲸均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野捕。在美国西海岸和冰岛相继禁止捕捉虎鲸后,俄罗斯成为世界上唯一仍在为出口圈养虎鲸而捕鲸的国家。
除了已经进入中国的虎鲸,2018年,俄罗斯还有有13头捕鲸配额(不包括在捕捉中死亡的个体),大部分将会运往中国。对于本身家族群体较小的过客型虎鲸,掳走几头可能就会影响到一个家族的生存。目前,远东地区这一过客型虎鲸种群的数量仍未明确,持续的商业捕鲸会对这一种群造成何种程度的负面影响仍未可知。
19世纪60至70年代,美国西海岸大规模的商业捕鲸狂潮掠夺走南方居留型虎鲸种群中约40%的个体,虽然在禁捕令颁布后,这些虎鲸得以短暂喘息,但这么小的种群难以面对随后紧接而来的食物减少、海上交通、污染等造成的巨大的生存压力,如今,这个种群已经被美国和加拿大列为濒危种群。可以预测,虎鲸首秀之后,中国圈养虎鲸的兴起将会进一步增加俄罗斯野生虎鲸种群的压力。
即使抛开动物来源的问题,圈养鲸豚依然还有种种无法解决的弊端。一家现代动物园圈养动物,需要尽可能模仿动物的自然栖息地进行生境营造,满足动物的生理和心理需求,让动物可以健康生活并展示自然行为。虎鲸的生存环境是广阔的海洋,有岩礁、有沙滩、有各种海洋动植物,虎鲸能与多变的环境有丰富的互动。而我们见到的饲养池和表演池,大都是光秃秃的池子,既无生境营造也鲜少有环境丰容。
在野外,虎鲸一天能游动上百公里,也会潜到上百米深处。这样大的空间需求在海洋馆中很难得到满足。即使是符合严格标准的池子,圈养环境通常也只有自然栖息地的百万分之一大小。再者,虎鲸是社会性动物,具有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稳定的家族关系,海洋馆难以满足它的社交等心理需求。环境难以满足需求,还要在喧闹的环境下进行表演,两面夹击之下,海洋馆的虎鲸的压力水平大都比较高。已有种种证据表明,虎鲸并不适合圈养和表演。
在圈养和表演的压力下,虎鲸的健康情况堪忧。许多虎鲸出现皮肤病和其他感染症状。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圈养虎鲸的背鳍倒塌,而这在野外的发生率不到1%。虽然尚未有确切结论,但研究人员推测,这有可能和饮食习惯改变造成的压力、过高的温度、活动和行为的改变等有关。圈养的虎鲸寿命通常比野外的虎鲸要短得多。野外的虎鲸寿命大多在40-60岁,有的可达80岁。而圈养虎鲸的寿命大多只有二十来岁。
微博网友@萌萌哒的虎鲸Daphne 整理了日本圈养虎鲸的数据,这些虎鲸在被捕时大多是幼年,平均在馆内生存期只有6年,只有8%的圈养虎鲸在馆内生存超过20年。
由于无法满足心理需求,圈养虎鲸往往还展示出异常的攻击性。1989年,圣地亚哥海洋世界的一头虎鲸Corky向另一头虎鲸Kandu V发起攻击,导致动脉破裂。Kandu在观众的注视下最终失血过多而死。甚至攻击饲养员和观众的案例,也屡见不鲜。
而攻击性发展的极端结果,就是杀人。虎鲸虽有“杀人鲸”的别名,也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海中猛兽,但在野外却没有一例攻击人致死的案例;所有的杀人都发生在动物园和水族馆里。1991年至今,2头虎鲸共攻击并杀死了至少4名驯养员和观众。其中一头虎鲸就是大名鼎鼎的Tilikum,背负着“杀人”鲸名号的它在馆中度过了漫长的33年并杀死三人,最终死于肺部感染。
另一头,是西班牙加那利群岛鹦鹉公园的虎鲸Keto,在圣诞节前夜,它杀死了29岁的驯养员Alexis Martinez。
没有人希望再看到下一次虎鲸杀人事件的发生。民意变化,保护意识觉醒。鲸豚表演热兴起。虎鲸的圈养始于1961年。2年后,讲述海豚故事的电影《Flipper》大热,鲸豚圈养的热潮席卷开来,公众出于猎奇蜂拥至海洋馆,而商家也看中了巨大的商机。
在北大西洋东部美国的西海岸,至少有166头虎鲸被捕。大众的保护意识觉醒。在1970年代,光是英国就有至少36家圈养鲸豚的海洋馆。但是,渐渐也有人关注到了野捕鲸豚和圈养过程中的种种问题,保护意识开始在公众中觉醒,一些人开始呼吁禁止圈养鲸豚,一些人要求政府立法保障动物福利。
鲸豚表演难以为继。1991年,Tilikum对人类发起的第一次致死性攻击也许推动了这一进程。
90年代初,英国制定了当时全世界最为严格的圈养标准,其中,虎鲸饲养池的最小直径不得小于15米,深度不小于12米,5头虎鲸的水池容积必须大于12000立方米,每增加一头要再增加2500立方米。严格的标准使得海洋馆很难达到要求,迅速改变的民意也使得场馆改造变得无利可图。1993年,英国境内最后一家鲸豚馆关闭。大多数国家停止圈养鲸豚。
同一年,一部电影《Free Willy》也在众多鲸豚馆游客的心中激起了波澜,引发了公众对鲸豚圈养问题的关注。
经过6年的持续努力,Willi的真身Keiko在1999年被放归野外。随后,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停止圈养鲸豚。在世界范围内,商业鲸豚圈养表演从热潮兴起到开始衰退,花了三四十年。根据WDC的数据,截至2018年11月8日,只有8个国家仍在圈养虎鲸,共71头,其中15头在中国。
然而,随着社会加速往前飞奔,我们的公众意识也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在动物园行业,已经有优秀的园区抛弃了马戏表演,关注起动物福利和野生动物保护教育。就在几年前,很多人还会为海洋馆开张兴奋不已。如今,打开百度搜索关键词,已经能看到不一样的观点。
1995年,2头瓶鼻海豚从日本来到中国青岛。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3年,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看到中国的海洋馆离开这条插满了警示牌的别人早已走过的弯路。
没有鲸豚表演,海洋馆也能有未来。走向哪里?回归本质。其实,海洋馆的本质也是一种动物园。虽然,现在国内商业化的场馆过多地强调了它的娱乐功能,但其实动物园设立的初衷应该在于保护、研究和教育。1930年秋天,中国科学社成员在青岛开会,蔡元培等人提议了筹建中国的第一家海洋馆,其目的就在于海洋生物的研究。
没有鲸豚表演,未来的海洋馆也许可以用他们的技术和经验在有科学必要(划重点)的情况下为鲸豚救助和濒危鲸豚的人工繁殖提供支持。
香港海洋公园保育基金会的海洋哺乳动物救助团队的重要成员便是海洋公园的兽医,他们多次参与了珠三角地区搁浅鲸豚的救助工作,比如2012年的老白(海豚大叔拯救全纪录),2017年的抹香鲸(一头抹香鲸的最后74小时),且多年来一直负责香港地区搁浅死亡鲸豚的剖检和分析工作,为珠江口野生鲸豚种群的监测积累了非常宝贵的数据。
新技术的进入也会给海洋馆的黄昏产业鲸豚圈养带来转变的曙光。VR和AR技术的发展能让游客实现身临其境的体验,和座头鲸同游、观察虎鲸从浮冰间隙中探头浮窥,看到鲸豚表演中看不到的景象。同时,VR和AR技术可以让海洋馆省却圈养鲸豚的昂贵费用和照顾鲸豚的烦恼,也不会给饲养员和游客带来生命危险。2017年,旧金山的海湾水族馆已经开始用AR技术设计了体验项目“北极探险家”,大受游客欢迎。
有的观点认为,虽然鲸豚圈养有缺点,但是能让很多人接触和认识鲸豚,才能产生对鲸豚的喜爱,从而保护它们。但事实上,保护教育在鲸豚馆的展示中非常欠缺。根据中国鲸类保护联盟的调查,在24场表演中,只有约40%介绍了鲸豚的一些生物学特征,只有不到30%提及鲸豚的保护等级,没有一家场馆会在展示时介绍鲸豚的野外生存情况和面临的威胁。
游客从表演中接触到的,只是剥离了原本生态的孤立行为,还几乎都被解说刻意曲解为与人互动,这对提高保护意识并无多少作用。
何况,亲身接触并非产生喜爱和保护意愿的必要条件。已有众多的研究表明,合适的影像、故事等等也有助于提升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意愿。对野生动物的喜爱可以从对其他更适合圈养的动物的观察中获得并延展开来。目前,国外已有很多优秀的动物园和海洋馆在保护教育方面做出了范例。期待不久的将来,我们也能看到国内的海洋馆迈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