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的“基因编辑婴儿”事件,让“基因编辑”这样一个离日常生活有些遥远的技术,进入了大众视线。对“基因编辑婴儿”事件的批评中,还有一部分火力朝向的是技术本身。然而,科学和技术都是中立的,它们被赞扬还是批评,都取决于运用的具体事件。基因编辑技术正在不断发展,频频取得成果。就在前几天,武汉科技大学生命科学与健康学院的张同存教授和顾潮江教授,刚刚取得了运用CAR-T免疫细胞治疗艾滋病的发明专利。
这里的“CAR-T技术”,就是通过基因编辑,让T细胞表达可与含HIV病毒表面蛋白相结合的蛋白质,并激发细胞免疫,将含有病毒的细胞杀死。或者,像今天这个叫哈桑的小男孩,通过基因编辑技术的治疗,获得新生的故事。哈桑(Hassan)就要死了,他才7岁。
2015年6月,哈桑被送进了德国波鸿鲁尔大学(Ruhr University)附属儿童医院烧伤科,他看上去就像受过非人的虐待——整个人都是血红色,全身上下的皮肤几乎都是破损、水泡和感染。住院后不久,他失去了全身60%的皮肤。又过了几周,他失去了80%的皮肤。只有头部和左腿上还剩了点整块的皮肤。只有注射吗啡,才能略为缓解他的痛苦。哈桑问他的父亲:“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生活?
”父亲无言以对。皮肤是人体最大的器官,它像空气一样缺少存在感,也像空气一样,一旦失去,就会让人发现它有多重要。失去了皮肤屏障,脆弱的肉身、敏感的神经,就会直接暴露在各种伤害之前。最外层是表皮,然后是真皮,在表皮与真皮之间有一层“细胞外间质”,把表皮牢牢地“粘”在真皮之上。
细胞外间质中有一种蛋白,叫层黏连蛋白-332(laminin-332),编码这种蛋白的有两个基因,其中一个叫LAMB3基因,编码这个蛋白的β3亚基。哈桑正是LAMB3基因出了问题。2个微小的碱基突变,让哈桑的这种蛋白失去了作用,失去了“胶水”的表皮无法黏附在真皮上,也无法保护娇嫩的真皮。他的皮肤变得像纸一样脆弱。日常磕碰,甚至像穿衣这样的轻轻摩擦,都会让皮肤受伤,继而出现糜烂和水疱。
那些普通人根本不会在意的微小划痕,在他身上都会变成一个个巨大伤口。这种先天遗传病,叫交界型大疱性表皮松解症(JEB)。大概200万人里才会有一个人出现这种变异。患者只能减少活动,尽量穿宽松衣服,用绷带、手套等保护脆弱部位,每天清理伤口防止感染,服用大量止痛药……即使如此,他们的皮肤还是会反复破溃,好不容易愈合,又往往会留下瘢痕,导致手脚变形、手指并合、关节痉挛。
由于皮肤长期处在慢性炎症状态,他们还容易得上皮肤癌。
回想一下你上次被纸割伤的痛楚,然后想象一下,如果你全身一半以上都是这种伤口,感觉会如何?这就是JEB患者的日常生活。每一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任何一次大面积感染,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得了这种病的孩子, 40%没有活过青春期。这是一种不治之症。而哈桑是其中一个。
托比亚斯•罗特弗特(Tobias Rothoeft)医生是治疗哈桑的烧伤科医生,他和同事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办法:换敷料,用抗生素,插管灌食,每周输300ml红细胞,用人造皮肤,移植孩子父亲的皮肤……但孩子的情况在不断恶化。哈桑入院5周时,医生已经无计可施。各项指标越来越差,罗特弗特不得不找来哈桑的父亲,艰难地对他说,他们应该考虑把哈桑转去安宁照护了。姑息治疗,可以让这孩子走得不那么痛苦。
当然,如果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搏,那么确实还有一个办法。医生们在医学期刊里查到过一个意大利团队9年前发表的论文。意大利科学家在两个JEB患者身上试了基因疗法。将皮肤细胞取出来,将正常的LAMB3基因转进去;然后把这些转基因皮肤细胞在体外培养成一块块“皮肤拼布”,再贴回去。那些转基因表皮细胞在8天里就成功长到了病人身上,后来逐渐成了正常皮肤。这是个风险很大的办法。
首先,这个实验疗法只在两个病人身上小范围试过,而哈桑需要换掉全身80%的皮肤,这是史无前例的;其次,被基因改造过的干细胞可能无法正常分化为皮肤。改造过的皮肤,移植后也可能会被哈桑的免疫系统排斥;紧接着,手术准备、移植过程漫长而痛苦,哈桑现在的身体状况未必撑得住,哈桑可能会经受更多痛苦,然后依然会死去。但这确是最后也是唯一的希望。哈桑父母说,好。
2015年7月,医院伦理审查委员会批准了这个实验治疗方案。8月,当地政府给出了许可。基因治疗,正式启动。“简单地说,没有你的上皮细胞,你活不下去。”米歇尔•德卢卡(Michele de Luca)说。米歇尔·德卢卡,意大利基因治疗研究者,接到求助后,他赶往德国去救哈桑。
德卢卡来自意大利的摩德纳与雷焦艾米利亚大学(University of Modena and Reggio Emilia),是那个基因疗法的创造者。但即使是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要不是哈桑别无选择,可能没人有勇气进行这样的治疗。第一步,从哈桑的左腿内侧,取下一小块边长4厘米的、比较完好的皮肤。
在体外培养他的皮肤细胞;第二步,制造带有完好LAMB3基因的逆转录病毒;第三步,将逆转录病毒加入皮肤细胞里,等着病毒将基因插入皮肤细胞的基因组内。然后这些细胞就会带着完好的LAMB3基因不断复制。干细胞移植和基因治疗,最大的风险就在于导致癌症。逆转录病毒会把基因随机插回基因组里,如果破坏了一些抑癌基因,那么就可能把细胞变成癌细胞。而且这样的癌细胞还可能生长分裂极快,超过其他细胞,成为优势细胞。
为此,研究团队特地靠测序确定了插入的位点。他们发现,插入的地方有很多,至少27000多个。40%插在了基因组里的“垃圾段”,47%插入了不表达蛋白的基因里。幸运的是,没有一个破坏了已知的抑癌基因。另外,没有任何一种细胞长得特别快。
继续培养那些皮肤细胞,慢慢出现了三种细胞群:皮肤干细胞组成的“干细胞克隆”(holoclone),部分细胞分化的“部分分化克隆”(meroclone),所有细胞都终末分化的“终末分化克隆”(paraclones)。这三种克隆都能在纤维蛋白基质上长成单层细胞。也都将被贴到哈桑身上。
最后,科学家培养皿里长出了许多“人皮拼图”,小的大概4厘米见方,大的大概8厘米见方,全部加起来,一共是0.85平方米的单层皮肤。2015年10月,第一次手术。医生清理干净创面,把皮肤贴回了哈桑的四肢。为了保持完全静止以帮助皮肤生长,医生用了异氟烷,将哈桑连续麻醉了12天。他撑了过来。2015年11月,第二次手术。这次皮肤要被贴回躯干上的剩余部分,主要是背、臀部、左手和肩头。
再次长期麻醉的风险太大,这次术后,哈桑没有被连续麻醉,他必须靠自己的意志力忍住。他忍住了。这个孩子虽然才7岁,却已经因为经历过的苦难而变得坚强。第二次移植手术4天后,医生发现哈桑的背部有屎肠球菌感染。还好,新皮肤挺住了。2016年1月,又做了一次手术修补,这次贴了肋部、喉部、右腿、右手和肩部。那里有表皮葡萄球菌感染。又一次,新皮肤挺住了。
5周后,所有的“人皮拼图”终于各归其位,覆盖了哈桑80%的皮肤。没有排异反应出现,免疫系统毫无反抗地接受了新皮肤。当然了,这些皮肤本来就是哈桑的一部分,现在只是经过了一些小小的改造而已。
2016年2月,哈桑出院。他一共在ICU里呆了整整8个月。一度没有任何人相信,他能活着离开那里。但现在他痊愈了,带着80%的新皮肤。而哈桑的父亲,也终于可以回答儿子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得这种病?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生活?因为有些孩子是小蝴蝶,需要蜕一次皮,才能长大。术后4个月、8个月、21个月,医生分别从哈桑身上取了三次皮肤组织做活检,每次都得出同一个结论:基因修改过的皮肤细胞,功能良好。
那些新皮肤长出了汗毛与汗腺,有韧性,有弹性,和正常人的皮肤没什么两样。科学家们表示满意,“我们做这些活检已经差不多够了,不能做个没完,他是个病人,不是小白鼠。”科学家还发现一件很神奇的事。在4个月时,也就是哈桑全身的皮肤细胞大概更新过4轮的时候,当初的27000多种插入位点,绝大部分消失了,只剩下了几百种插入位点。也就是说,绝大部分移植的细胞,虽然活了,却没有复制留下自己的后代。
从前科学家一直有个疑问,人体皮肤到底是所有细胞都能复制更新,还是少数皮肤干细胞负责更新全部皮肤?从现在哈桑的结果看,后一种猜想是对的,在全部皮肤细胞里,大概有5%是皮肤干细胞,它们负责复制、分化、更新所有的皮肤。哈桑小朋友,就这样帮科学家解决了一个难题。至于哈桑的未来,德卢卡还是相当乐观的。
从过往烧伤病人的皮肤移植病例来看,只要皮肤成活,预后都非常良好,有些烧伤病人已经跟踪随访了30年,没有大问题。他说:“我认为这些再生的上皮能用上一辈子。”
现在,9岁的哈桑过着一个正常孩子的生活,他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也不用涂任何油膏。他上学,踢足球,跟小伙伴打闹,在阳光下奔跑,有时跌倒,但受伤的皮肤会正常痊愈。有时他会主动脱掉外衣,炫耀自己的新皮肤。曾经会让他痛苦的碰触,他现在已经能大笑着接受。这些都是他此前从未享受过的生活。德国医生和意大利科学家全力合作,救了一个小男孩——这真是一个科学故事所能有的最好结局。而且他们还发了篇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