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感恩节(Thanksgiving Day),这是美国和加拿大的法定节日,主要和团圆、火鸡、黑色星期五大减价联系在一起;太平洋另一边,我们的网络上也纷飞着真诚的祝福和精致的电子贺卡。但是正如几乎所有美好传说一样,它的真实背景是阴暗的——五月花的殖民者活下来的真正原因不是印第安人的善意,而是旧大陆疾病引发的原住民人口崩溃。
第一个冬天他们靠的是附近荒废原住民村落的残留食物;第二个春天原住民酋长慷慨相助是因为部落人口骤减,粮食储备多余,又遭受临近部落威胁,急需外援。感恩节,其实是天花的遗产。
按照标准的传说,美国感恩节来自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他们抵达普利茅斯的第一个冬天因为不熟悉环境而几乎饿死,是临近的热心印第安人伸出了援手;到了第二年秋天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获得了大丰收,为了庆祝它而载歌载舞举办节日,流传至今。
当然,这个传说哪怕仅从历史角度看也只是个传说而已。庆祝丰收的传统极其悠久,他们绝不是第一批(甚至不是美洲殖民者里的第一批)。“感恩节”这个词也不适用于这一场合——这个词原本是个纯粹的宗教节日,庄严肃穆,不可能有娱乐性的节庆。另外,严格说来五月花乘客并不是清教徒(希望改造英国圣公会),而是分离派(希望彻底脱离圣公会)。
不过这些都是相对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
这传说背后有个更大的逻辑麻烦:为什么美洲的原住民会帮助外人来殖民呢?马尔萨斯和生态学的基本原理都告诉我们,如果资源充足,人口必然会增加,直到资源回到缺乏状态为止。一些文化因素可能可以阻止人类社会抵达这一悲惨平衡,但没有证据表明美洲原住民有足够强的这些因素。如果他们的粮食足以救济他人,熟悉当地农业和气候,那么他们怎么可能放任适合耕种的土壤而不顾呢?怎么会留出空地任由外来者占领然后反过来帮助他们呢?
特别是在他们本地政治局势已经错综复杂合纵离横的情况下?
最可能的答案是,当时普利茅斯附近的原住民部落由于某种原因被推离了马尔萨斯平衡。考虑到那时他们并没有出现什么生产力的飞越,最大可能是他们的人口因为某种原因而大大减少了。1492年哥伦布就发现了新大陆,普利茅斯的分离派殖民地要在1621年才建立(波士顿的清教徒则是1628年)。为什么要等这一百三十年?原因很多,但一个重要因素是:刚开始的时候没人觉得新大陆适合殖民,这里已经全是人了。
普利茅斯附近的万帕诺亚格人原本也是这样一个部落,他们一边谨慎地不让欧洲人深入内陆,同时也谨慎地不让内陆其他部落靠近沿海直接和欧洲人贸易,以便保留自己的中间人地位——但是,一场从1616年开始的飞来横祸,让他们的人口减少了90%以上。许多村落被整个废弃,事实上就有一个废弃村落在1620年冬天被一伙外来人占据了,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
这伙外来人,正是五月花号上的殖民者;而这场飞来横祸,当然就是此前的船员留下的欧洲疾病。
为什么是欧洲人殖民了美洲而不是反过来?贾里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和钢铁》中提到过一个著名的论断:疾病在美洲殖民史上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旧大陆有漫长的家畜饲养史,拥有和多种病原体“斗争”的经验,获得了一定的免疫力;而新大陆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畜,因此不但面对旧大陆疾病不堪一击,甚至拿不出像样的疾病反攻(唯一可能来自新大陆的重要疾病是梅毒)。
在1615年疾病(传统上认为是天花,近年来研究认为更可能是钩端螺旋体)之前,万帕诺亚格部落的总人口可能有两万人,而到了1621年,部落仅剩下一千余人。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宿敌——西边的纳拉甘西特人没有遭受疾病的打击,恐怕很快就要趁虚而入。
内外交困的局势下,部落酋长马萨索伊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推翻长年以来的对外战略,不再紧密监视欧洲人,而是允许他们永久定居、甚至拿出粮食储备资助他们,反正因为人口骤减,粮食已经过剩了——条件是,欧洲人必须和他联盟对抗纳拉甘西特人。
这个模式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不断出现:不同的部落和不同的殖民势力维持关系,彼此之间分分合合,有时联盟,有时相互屠杀。政治现实如此,倒也谈不上忘恩负义——但是绝不是传统故事里那样温馨。哪怕1621年的殖民者在丰收之日真的心怀感激,在整部美洲殖民史里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注脚罢了。
作为一个节日,感恩节本身是没有任何过错的。
正如圣诞节和复活节这两个异教节日变身成基督教的首席节庆、1886年芝加哥罢工变成了中国的法定劳动节一样,节日的起源无法决定它的演变。但是当我们把节日和一种具体的历史叙事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就存在小小的危险。节日从传统中获取力量,但传统不是历史,只是人们对历史的一种说法;而在“传承”这个传统的时候,人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添加上自己的色彩。
有些时候,记得传统只是传统,真实发生的事情和它大相径庭,也是有价值的——毕竟,如果我们忘记了历史,我们就会去重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