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正是水深火热的晚清,甲午战争的风云还没散去,戊戌变法的激浪滚滚而来,在这风口浪尖上,一个赋闲在福建老家的海军军官从一场大病中缓过来……这是一场奇怪的病。这位名叫卢毓英的海军军官,3年前大病突来,卧病在床,全身痛痒一度生不如死。谁知卧床两年后,痛痒症状逐渐减缓,逐渐下床,初步康复。
如果按照今天正规医院的记录,这位军官的病历应该是这样的:卢毓英原本是个历史小透明,但他参加过那场决定时代命运的甲午海战,留下了一本现名为《卢氏海军生涯忆旧》的回忆录,收录在《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这本书中。
通过他的回忆录,我们可以大致拼凑出这样一段身世:卢毓英是福建人,大致生于1859-1861年,早年因父丧家贫而出门经商,后弃商考入了洋务运动中著名的海军人才培养机构船政学堂,学习军舰轮机专业,1889年毕业时已是而立之年。比同学多一分成熟的他很快被两广总督张之洞选中调入广东水师,上了旗舰“广甲”,和未来的大总统黎元洪做了同事;1894年又随广甲北上参加北洋海军的阅兵,之后留下参加了著名的甲午海战。
甲午海战,“致远”舰倾斜沉没的瞬间卢毓英的回忆录文笔细腻感情丰富,除了讲自己海军生涯,还有大量趣味信息,比如作为胡建人编排广东人的、科普各地风土人情的、感慨乱世激变世事茫然的,以及和各方红颜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的,比同时代许多名人笔记有趣得多。和他的回忆录相比,英法俄大使曾纪泽那本著名日记简直就是流水账。
总之,这位卢毓英善于写段子、讲知识、议时政、发鸡汤,放在今天恐怕会成为微博上海军生活体验话题的大V,很可能是这种画风:这本回忆录,不仅包括许多重要的史料,还记录了他患过的一场怪病。更为难得的是,他在书中详细记录了他的症状和病程,使得我们得以从医疗史的角度去推测一个难得的病例。
病发现场甲午海战后,清朝陆军在朝鲜战场彻底溃败,日军开始进攻中国,登陆后分兵向威海湾外围的海岸炮台进攻,陆军闻风而逃,威海卫陷落,孤悬在威海湾刘公岛的海军陷入日本海陆军的夹击。被朝廷抛弃的海军开始依托炮台、海上防材艰难地拉开威海卫保卫战,在此期间,他们以舰炮击毙了日军旅团长大寺安纯少将,但终无法力挽狂澜。比起清朝的传统陆军,这支洋务运动建立的第一支职业化军队表现堪称奇迹。
不过,卢毓英笔下的威海卫保卫战不是上帝视角,也关掉了悲壮的滤镜。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状态的战场,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在家国忠孝、海军荣耀和自身利益间纠结,为国家命运和生死前途怨艾、凄惶、不知所措。甲午海战纪念馆刘公岛保卫战场景图时局恶化,主力战舰相继被日本鱼雷艇偷袭沉毁,舰队提督丁汝昌、代理提督刘步蟾、镇远舰管带杨用霖相继自杀殉国,被弃疗的北洋海军像苦撑在生死线上的危重病人终于决定拔管。
1895年2月21日,灰蒙蒙的海雾和刺骨寒风中,战败投降的北洋海军官兵通过水、陆路相继离开他们生活和奋战过的刘公岛。卢毓英和他的亲密战友沈寿堃上尉沿着陆路辗转往烟台去。180里路,整整半月,无食无宿,饥餐、渴饮、疲卧的只有雪、雪、雪……途中冻毙饿毙不计其数。然而到了烟台抬眼一看,居然人烟凋敝,客栈满员,还是走投无路。
很可能,卢毓英曾在瑟瑟寒风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在这倒是有个旧友,不知还在不在……”很幸运,这位旧友不仅在,还热情地接待了两位落魄的年轻军官。这位人在囧途才不得不提起的旧友其实是位小有名气的青楼女子,从前与卢毓英相识于某个风月场合,一见如故,性情相投,遂成为至交。技术军官、工程师、理工男,今天往往约等于毫无趣味的宅男,但这偏见不适用卢毓英。
他早年阅历丰富,善于交际,兼具西洋气质与传统士风,才华出众,怜香惜玉,职业显赫又流露着某种崇高使命的光环,特别具有大V气质。劫后逢生,乱世红颜,有点低配版蔡锷小凤仙的意思,但传奇度降好几个数量级,没能成为百年后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大概因为卢毓英到底不是松坡将军,此行也不为救国图存,只是天涯沦落人而已。在温柔乡逗留半个月后,卢毓英带着红颜为他打点的行装踏上了归乡之路。
《蔡锷与小凤仙》剧照若没有那场大病,这个“海军大V战败流离,红颜知己助其回归故里”的故事看上去就颇为圆满了。然而卢毓英到家几个月后,怪病突起,“身竟如枯木,略无生意。所余者,仅心头寸气耳……”至今仍能这些描述中感受到他被疾病支配的恐惧。抽丝剥茧卢毓英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早先曾有海军史学者认为他得的是脚气病,这是一种在近代亚洲海军中流行的职业病,即维生素B1(硫胺素)缺乏症。
维生素B1含量受食物的加工方式影响,惯吃精米少食肉类的人群相对易感,这类人群再以航海为职业,食谱更趋单一,结果就可想而知。脚气病,这是一种在近代亚洲海军中流行的职业病 | Pixabay脚气病差点给日本海军造成团灭的威胁,如果不是一个叫高木兼宽的海军军医及时调整了饮食配给,甲午战争会不会如期爆发都是个问题。
卢毓英是福建人,作为海军,他得这种病似乎也顺理成章,但仔细分辨——干性脚气病的周围神经炎虽然也会出现麻木酸痛、乏力、运动受限等特征,但是上升性的,从下肢往上蔓延。卢毓英的肢体痛却是从两膀开始,而且他强调的“遍身作痛”“痛处奇痛,痒处奇痒。实不可耐,惟求速死”,脚气病很难让人痛痒到怀疑人生的地步。这不得不考虑人类疑难杂症的两大来源:神经肌肉类、自身免疫类。
如果放到现在,医生飞速问诊完可能头都不抬就开始键盘飞花:“患者有战场接触史、过度活动及受凉史、冶游史……Gower症阳性,肩胛带肌酸痛,无典型晨僵和关节梭形肿,起病缓慢……”刷,一张检查单从打印机中吐出,“去,查个免疫谱……”两天后,医生拿着检查报告气定神闲:“抗环瓜氨酸抗体阴性,不支持类风湿,再查肌酶、Jo-1抗体、肌电图,必要时做肌肉活检……”图 | Pixabay然而,100多年前的医生没有检查报告赋予的底气,再老道的医生也得凭症状辨识。
好在卢大V的文字既有表现力,又十分准确,竟让我们看到了教科书般的症状描述:“无如时乖运蹇,到家数月而病。始见两膀骨节酸楚无力,进除湿凉剂,全无效,且日剧。”“自首至踵,不能少动……身竟如枯木……痛处奇痛,痒处奇痒,实不可耐”“初,饮食犹能多进。既而,又添喉痛,饮食俱废……至四月饮食不进,气息渐微。”“继则遍身作痛,两手渐不仁。而竟至起卧需人。”“了无生意……惟求速死,以脱此奇刑。
”“两腿着席之处,均烂成巨疮。”“直至丁酉正月,手足始略能转动屈伸。四月始能坐起。然仍需人扶持。八月以后,始能下床。遂日见起色……然犹终不良于行。”为何会得这个怪病卢大V还是很热爱海军生活的,初愈即重回北方,申请到清廷新购买的“海容”“海筹”“海琛”巡洋舰上工作,但因身体原因未能如愿,最后只能遗憾地转行做了翻译。他以后还有没有发病?有没有终身“不良于行”?
很遗憾,这位只在这本回忆录中熠熠生辉的海军大V再无其他资料。但不管怎样,他那轰轰烈烈的发病期总算告一段落。如今,皮肌炎(DM)、多发性肌炎(PM)和一种散发性包涵体肌炎(sIBM)统一被归为特发性炎性肌病(IIMs),这类病目前的诊断仍基于1975 年Bohan和Peter制定的标准[2],在1991和2003年时还增加了血清学分类依据。
PM / DM年发病率每10万人中有4.27-7.89个,而年患病率每10万人则在9.54至32.74波动[3-5]。这么稀罕的病怎么就让卢毓英摊上了呢?PM/DM的病因通常会考虑遗传因素 | PixabayPM / DM的病因还没完全阐明,通常会考虑遗传因素,而且已鉴定出多个基因与这种病的易感性有关。如果命运早就写进基因,卢毓英也不算中彩。
回忆录并没有提及他有这类家族史,但有个细节值得注意:卢毓英的妻子在他卧病一年后以为夫君病愈无望而企图自杀,家里其他人也一度放弃了希望,这是不是也说明他周围的人其实对这种神秘疾病十分陌生呢?这或许也提示他并无相关家族史?数据也显示,这种病的患病率波动很大,似乎也提示病因可能多样。PM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通常和病人的身体状况有关。卢毓英是一名轮机技术人员。
蒸汽机时代的轮机兵是军舰上最辛苦的岗位之一,常年处于一个充满噪声、湿热的半封闭环境,战争时如果甲板上起火,密闭的轮机舱整个就会变成高温罐头。卢毓英曾记:“余自午至酉常在火舱、机舱两处照料……机舱天气均为热气所驱,热度竟至一百九十度(华氏度,约88℃)。再十余度,机舱之人例当尽死。
时余已气逆不适,挥汗如雨”,他常年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又从温暖的广东来到山东威海,在那里渡过了一个凄惶而寒冷的冬天,之后又经历了半个月颠沛流离的征程,或许这段经历和长期的工作环境早已影响了他的免疫系统。
环境可能早已经影响了他的免疫系统 | Pixabay目前普遍认为这种病的免疫紊乱可能由病毒感染引发,研究者们曾在患者的肌肉标本中检出了多种病毒的核酸,包括人类嗜T细胞病毒(HTLV)、巨细胞病毒(CMV)、HIV病毒、柯萨奇病毒等。这些病毒大多潜伏期长、隐性感染者居多。卢毓英回家后数月才发病,可能和潜伏期有关。同时,病毒感染要考虑接触史。
卢毓英的那些乱世红颜们,特别是那位低配版“小凤仙”,虽然故事让人唏嘘,但不得不煞风景地说,那位侠义心肠的红颜知己,因其职业因素成为病毒隐性携带者的几率高于常人。当然,卢毓英本身就是某种病毒的隐性携带者也说不定,在人困时棘之际,潜伏已久的病毒攻克了脆弱的免疫系统。
如今关于多发性肌炎的一种发病机制这样阐述:病毒感染基因易感者,点燃免疫系统紊乱的导火索,进一步引发自身免疫反应,让那些原本在身体中担任杀器职能的CD8+ T细胞、CD4+ T细胞、巨噬细胞等聚集在肌内膜下开始攻击自己人——负责支撑全身、主导运动的肌肉同胞们,继而引发更多的机体紊乱,如炎症、缺氧,让急性期症状愈演愈烈。如果卢毓英知道这机理,不知道会不会回想起他亲身经历过的那场威海卫保卫战。
大清帝国余晖下成立的职业海军就像清国最后的肌肉群,艰难支撑着衰落帝国虚弱的机体。
就算那支海军一度实力强大、令人瞩目,然而整个国家的免疫系统早已漏洞百出,病原体般的日军大肆侵入,很快占领了威海海岸的炮台,然后,那些清国自己的克虏伯海防炮,对准了夹在威海湾中的北洋舰队,和免疫细胞攻击自己的肌肉纤维如出一辙……1895年2月17日,“镇东”蚊子船正在装运北洋海军残存人员离开刘公岛120年前的战争的硝烟已尘埃落定,我们知道历史的结局,但卢毓英的回忆录截止到1899年便戛然而止,后来再找不到他任何信息。
他病情如何?是否如甲午战争在中国庞大的机体埋下隐患一样,不久的将来给他造成致命的一击?还是奇迹般地控制了病情,颐养终老?我也很想知道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