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初年,山东半岛的渔民在黄渤海深处遭遇了一种罕见的庞然大物。根据当时《黄县县志》(今烟台龙口市)记载,此物“形如丘埠……其骨可做桥梁屋栋”。在它出现的海域,往往可以捕捞到大量青鱼,渔民们认定,这一定就是龙王手下的“赶鱼郎”。在之后的几十年里,每当渔民出海捕鱼,总不免要带上酒肉贡品,以感激“赶鱼郎”的馈赠——当然,也要祈求“赶鱼郎”别把自己的小船撞沉咯。
然而,要确定这种记载模糊的生物到底为何,很有难度。根据《日照县志》(今山东日照市)记载,此物“出海,身有黄点”,跃出海面才能看到身上的黄点,看来这黄点正是在其腹部,再结合其庞大的体型,我们不禁联想到文学巨著《白鲸记》里的一个称呼——“硫磺底”。
看来,让山东渔民惊愕不已的巨物,十之八九正是今天的主角——蓝鲸 Balaenoptera musculus。
作为目前所知地球上曾存在过的最大的动物,蓝鲸的体型的确配得上“形如丘埠”。在去年的物种日历中,萨鱼老师曾为我们介绍过上世纪初在南乔治亚岛捕捞到的一头雌性蓝鲸,其体长达到了惊人的33.5米,体重可能有240吨。
不过,因为过去的测量方式并不精确,尤其是蓝鲸的体重一般都需要估算,所以还是有许多人不愿相信一头鲸能达到一百多吨重。为了解决这些争议,有学者不惜暴力破局,前往捕鲸企业的炼油厂,把几头蓝鲸切成了五六十公分大小的肉块,挨个称重,才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为了与如此伟岸的身躯相适应,蓝鲸身上的五脏六腑当然也都是加大号的——仅仅是一条舌头,就能达到2吨多重;一颗心脏平均重达180公斤,有效地保障了血液可以流遍全身;那用来繁衍后代的羞羞部位,也堪称动物界之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张鲸吞大口,甚至可以容纳多达90吨的海水。
不过,与这张大嘴极不协调的是,蓝鲸的喉咙非常小,喉咙眼更是只有一颗排球那么大。这就使得这位巨人必须得依靠一些“细粮”才能过活,比如它最钟爱的食物——磷虾。
事实上,在巨大与渺小的对比下,看似弱势的磷虾反倒常常起着主导作用。
为了填饱肚皮,磷虾自然也要跟着浮游动物上下游动。由浮游动物引起的这一连锁反应,被称为昼夜垂直迁徙。
不过,并非所有浮游动物都会躲避日光。在南北极区域,由于极昼、极夜和温度的影响,浮游植物的生长受到了许多限制。每年极昼期间,这里的浮游植物爆发性生长,熬过了一整个寒冬的浮游动物们,会长期停留在表层中捕食。
对于它们来说,天敌的威胁当然不容忽视,但想要在这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就必须在宝贵的极昼期间尽可能多地积累脂质。当漫长的白昼悄然褪去,极地浮游动物们也不得不结束狂欢,蛰伏休眠。这种以季节为周期的迁徙,被称为季节性垂直迁徙。
蓝鲸同时受到了这两种垂直迁徙的影响——在温带地区,它们必须跟随磷虾和鲱鱼的脚步上下潜浮;而在极地海域,每当极昼来临,便是蓝鲸们的狂欢时间了。
蓝鲸凭借鲸须滤去海水,吞下大量的磷虾。图片:Doc White / naturepl.com
当然,蓝鲸与磷虾的关系绝非单方面的,小小的磷虾同样离不开身材伟岸的捕食者们。
食量惊人的蓝鲸,排泄起代谢废物来也是格外壮观。它们那颜色浓郁(至于气味是否浓郁就不得而知了)的排泄物,无意识为在此生长的浮游植物提供了丰富的氮、磷、铁。
尤其在极地海域,潜入一定深度捕食的蓝鲸,总是来到水面排泄,相当于将这些营养物质进行了转移。对于缺乏铁质的极地表层水域来说,这种“鲸泵”是维系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
你看,即便是排泄行为,也因为蓝鲸的庞大体型和食量而具有了特殊的作用。
然而在很长时间里,人们对蓝鲸作用的认识,似乎出现了偏差。
可以确信,人类捕鲸历史悠久。在韩国釜山的一副岩画上,就已经有人们乘坐小舟与巨鲸搏击的场景;而中世纪的欧洲,巴斯克人更是主要依靠捕鲸为生;到了18世纪,鲸油已经成为重要的战略储备和工业原料,捕鲸更是成为第一项全球性产业。
不过,蓝鲸绝非容易捕获的鲸种,它们虽然体型庞大,游动速度却十分惊人,不会像露脊鲸一样被捕鲸帆船轻松追上。而且,蓝鲸并不常常出现在近海海域,在远洋航行能力比较捉急的年代,人们想发现并捕获一头蓝鲸,是相当困难的事。
但在1863年,挪威人斯凡特·弗伊恩敏锐地察觉到工业发明的伟力,他将传统的捕鲸叉和火器结合,研发出射程很远的捕鲸炮。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捕鲸船也进行了技术革新,速度更快的船只已经可以轻易地追上蓝鲸,捕鲸母船和子船的搭配也使得猎杀范围大为拓展,而捕杀后的鲸,可以直接交给船队中的加工船只就地提炼鲸油。蓝鲸,开始变为人们的目标。
19世纪末,拥有坚船利炮的捕鲸者们第一次闯进了南极周边海域。在这里,他们发现了数量惊人的各类鲸群,南大洋随即成为捕鲸业的新宠。1904年,挪威率先在其南极周边的殖民地设置捕鲸站;随后,南极地区的鲸油产量急速飙升,1911年已经占到全球鲸油产量的50%,在二战前夕更是攀升到90%。此时的鲸群数量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萎缩,在欧洲和太平洋近海,以蓝鲸为代表的大型鲸已经很难见到。
为了维持资源的可持续性,1931年,26个主要捕鲸国在瑞士日内瓦缔结公约。但作为重要捕鲸国的德国和日本并未参与其中,而这份公约,也未对鲸资源掠夺最为激烈的南大洋区域作出限制。
6年后,《捕鲸管理国际协定》出台。这份公约对当时已经接近枯竭的灰鲸和露脊鲸进行了保护,并要求各国不得捕获未达“最小体型”的蓝鲸,并严禁捕杀正在哺育幼崽的雌性。很显然,协定希望藉此对蓝鲸幼崽加以保护。
1948年,赫赫有名的国际捕鲸委员会(IWC)成立。但讽刺的是,正是这个为了保护鲸资源的委员会,险些将蓝鲸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问题出在IWC用以管理全球捕鲸量的方式,即BWU制度和奥林匹克制度。BWU又被称为蓝鲸单位,也就是以蓝鲸为标准单位计算各国的捕鲸量;而奥林匹克制度并不限制每一个国家的捕鲸量,只限定了每一年的全球捕鲸总额。
这必然加剧了主要捕鲸大国对鲸资源的争夺,而这种争夺的直接体现就是,大家都抢着优先捕捞大体型的鲸种。按照BWU标准,一头蓝鲸=2头长须鲸=2.5头座头鲸=6头小须鲸,而这些体型差异很大的鲸,其捕猎耗时(包括搜索、追踪、捕杀和加工)却差距不大——谁能更多地捕到蓝鲸,谁就能在有限的全球总额度中占据更大的比例。
于是,在二战结束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这段捕鲸的“黄金时期”里,身形魁伟的蓝鲸,被更为膨胀的贪欲压倒了。
据统计,到20世纪70年代全球完全停止商业捕获蓝鲸为止,仅南极海域就有33万头蓝鲸被杀害,尤其是1930~1931年这一捕捞季,南极就失去了29400头蓝鲸。而与蓝鲸数量的历史高位相比,70年代的蓝鲸种群已经萎缩了99%。
由于毫无节制的捕杀,曾经昌盛的多个蓝鲸族群已经灭亡,其中尤为令人痛心的当属在日本西部到中国东海之间迁徙的那一群——不出意外的话,本文开篇提到的那些游弋在山东半岛的巨兽,正是它们的成员。
值得庆幸的是,从商业捕获蓝鲸结束以来,蓝鲸种群出现了缓慢恢复的迹象。据IUCN估计,目前全球的蓝鲸种群数量大概在1~2.5万头之间。
尽管这个规模与它们曾经的辉煌相差甚远,尽管日益发展的极地磷虾捕捞业会直接影响到蓝鲸的觅食,也尽管在繁忙的航道上,疾驰的巨轮曾多次与蓝鲸发生碰撞并导致其死亡。
但至少,这些巨人还拥有希望。
还想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