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3日,中秋节前一天,光纤通信专家、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在香港逝世,享年84岁。高锟1933年出生于上海,1948年移居香港,1954年赴英国读书,1957年从伍尔维奇理工学院电子工程专业毕业。1965年,高锟在伦敦大学下属的伦敦大学学院获得电机工程博士学位。
1964年,高锟提出在电话网络中以光代替电流,以玻璃纤维代替导线。
1966年,高锟发表了题为《光频率介质纤维表面波导》的论文,开创性地提出只要解决好玻璃纯度和成分等问题,就能够利用玻璃制作光学纤维,从而降低讯号传送的损耗。这一研究被认为代表了光纤通信的诞生。1971年,世界上第一条1公里长的光纤问世。今天,以玻璃光纤为介体的通信系统已经在全球建立,亿万公里长的玻璃光纤电缆铺设在地下和海底,使得全球信息的流动畅通无阻。
2009年,高锟因在“光在纤维中的传输以用于光学通信的突破性贡献”分享诺贝尔物理学奖。因患有阿尔茨海默症,高琨未能亲自发表获奖演讲,太太黄美芸代为演说。今天,让我们重温一下当时的演讲,以纪念这位为人类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
非常遗憾,我丈夫高锟教授不能亲自来主持这个演讲。作为他的至亲,我与你们站在一起向他致敬,并代替他主持这次演讲。他为自己获诺贝尔基金会肯定他的成就,并颁予他这个奖项而感到非常自豪,我们也身同感受,与有荣焉。
1966年,高锟发表了具有开创性的论文,为我们带来了今天无处不在的光纤通信。四十三年以来,电话通信世界因此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伟大变革正源于高锟的执着,因为他在众人质疑声中仍坚持自己的信念。
20世纪70年代,玻璃光纤的预产研究出现在美国维吉尼亚州罗阿诺克市的ITT公司。在那段期间,高锟收到两封信,一封言辞严厉,谴责他打开了魔瓶,释放了瓶中恶魔;另一封来自中国一个农民,向他讨教有什么办法可以告诉远处的妻子给他送饭。这两封信分别预示了一种未来的人类生活图景,而今天这两种图景都已成为历史。
60年代,我们的孩子还很小。高锟常常很晚回家,以至子女经常都要在餐桌前等着吃晚饭。我对他每天晚归感到很生气,我依稀记得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别生气,我们现在做的是非常振奋人心的事情,有一天它会震惊全世界的。”我略带讽刺地说:“是吗?那你会因此而得诺贝尔奖的,是吗?”他是对的,他的成果给通信界带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
1960年,在伍尔维奇的标准电话与电报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高锟加入了附属英国ITT的标准电信实验室。他在标准实验室的工作,主要集中在微米波传输系统,目的是要改良当时通讯基础设施的传输容量。35到70千兆赫的微米波可能有更高的传输容量,但是具体情况不明,困难巨大,因为在这样的频率范围,光束会发散或被大气吸收,无线电波无法传输长距离,光波需要藉波导引导。
上世纪50年代,低损耗环形波导的研究工作刚刚起步,60年代开发了一个试验系统,投入巨额资金,积极计划把这个系统推至预研阶段,大大提高了公众对诸如视频电话等新电信服务的期望。高锟加入了卡博维克博士领导的长距离波导研究组。他看到真实的环形波导,兴奋无比。那时,他的任务是为微波和光信号寻找新的传输方法。他同时运用几何光学和波动说以求更深入理解波导问题,在当时,这是一个全新
的想法。其后,他上司建议他在标准实验室工作期间同时攻读博士学位。高锟于是在伦敦大学学院报读博士课程,并在两年内完成了他的论文《准光学波导》。
1959年激光的发明给了电信业极大鼓舞,认为光通信很快就能实现。相干光可以成为新的信息载体,相比于点对点的微波系统,它可以提供十万倍的信息容量。这个结论是由简单比较它们的频率得来:光的频率是300太赫,微波的频率只有3千兆赫。光通信大有与环形波导系统争一日长短之势,但环形波导系统在当时仍然稳占上风。
1960年,激光技术才刚起步,全球只有数间研究所进行过一些实验,未有足够数据证实光通信的可行性。光通信尚未成气候。但高锟仍然认为激光通信具有巨大潜力。他对自己说:“我们怎么可以断定激光没有作为?如果光通信仅仅停留在理论阶段,那实在是太可惜了。”他提出两个问题:1. 红宝石激光是否光通信的合适光源?2. 在这样的波长范围,有什么物质具有足够的透明度?
那个时候,只有两个研究组开始从事光通信传输方面的研究,其它的研究组则从事固态和半导体激光器的研究。激光在光频范围会发出相干的辐射,但要利用相干光作为信息的载体,即使非绝无可能,也十分困难。要真正实现光通信,还有很多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
1963年,高锟已在进行开放空间的氦氖激光传送实验;半导体和激光技术快速发展,令有关光通信的研究得以广泛开展。标准实验室的研究人员把激光远射,发现光点不停闪动。
由于大气的波动,光点在几个光束直径的范围内跳动。研究人员也进行其它实验,以求重复或改良世界各地研究所的结果。比如说,他们进行了和贝尔实验室类似的共焦镜实验:将一系列凸透视镜以焦距相隔,排列起来。即使在夜深人静,空气死寂的时刻,就算每隔100米重新聚焦,光束仍不能固定在镜片的有效孔径内。
贝尔实验室曾利用气体透镜进行实验,但因无法绝对隔热以稳定气体透镜的外形,不得不放弃实验。
这些实验简直是缘木求鱼,无非是想找出长距离传输光线的方法。在标准实验室,研究重心逐渐转向介电波导:用不导电的介电圆柱体,被空气包围,组成波导。卡博维克博士建议高锟和其它三名研究人员就他提出的薄膜波导进行研究。但薄膜波导的研究失败了:它对光的约束作用不足,光线在拐弯时会泄漏出来。其后卡博维克博士移民澳洲,高锟遂出任研究计划的领导,他随后建议对光线在介电材料的衰减机制进行研究。
有几位研究人员专门研究如何量度低衰减透明物质的衰减程度。George Hockham则与他一起研究介电波导的特性,因为他对波导理论感兴趣,所以集中研究光纤波导的容限条件;尤其是光纤电缆的体积容限和接合点光功率衰减的程度。他们按部就班,研究玻璃纤维作为波导材料的物理和波导条件。此外,高锟还推动他的激光研究小组同事,进行有关近红外半导体激光器的研究,使这种激光器的发光特性配合单模光纤的直径。
单模光纤只容许单一光线或光模传递。激光器必须耐用,并且可以在室温操作而无需液氮冷却。所以,有关激光器的研究也是挑战重重,但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看似不着边际的研究还是可以得到支持的,只要耗资不是太巨大。
此后两年间,高锟领导的研究小组努力向目标进发。对材料的物理性和化学组成,在解决新发现的电磁波问题上,他们都欠缺经验,但仍取得可喜的进展。他们查阅文献、访问专家,以及向多家玻璃和聚合体材料公司搜查样本。他们也研究有关的理论,并为进行一系列实验制定了测量的技术。在他们设计开发出来的各种设备中,有一种是用来测量在材料内极轻微的亮度衰减,另一种则用于分阶模拟实验,以测量因机械缺陷而导致的亮度损耗。
高锟最终认定玻璃是可能的透明材料。玻璃是由亘古以来既廉价又用之不竭的沙粒做成的。透明材料的光学损耗原因有三:(a)固有损耗;(b)外因损耗;(c)Rayleigh性散失。材料结构本身吸收红外线,造成固有损耗,因而限制了透明区域的波长;外因损耗是由于材料不纯净;而Rayleigh性散失则是材料结构不统一,导致光子散失的结果。常见的玻璃产品如窗玻璃,因为透明度足够一般应用,所以没有人会深入研究至此。
在与多位专家讨论之后,高锟最终得出以下结论:1. 必须将所有杂质,特别是铁、铜、锰等过渡元素,降低至百万分一以至十亿分一水平,以减少杂质损耗,但没有人知道是否可以降低至这样的水平。2. 高温玻璃相对于聚合体之类的低温玻璃冷却较快,其分布因而较均匀,有较低的散失性衰减。
与此同时,微波的模拟实验也宣告完成。根据其波模、其端对端偏差容限以及其直径偏差容限,介电波导的特征得以完整界定。理论和模拟实验都证实该方法是可行的。他们就此写了一篇题为《为光波传递设置的介电纤维表面波导管》的论文,投到《英国电子工程师学会学报》。经过寻常的评审和修改过程,论文于1966年7月刊出──那一天现在被视为光纤通信的诞生日。
论文以圆形截面光纤中模式性质的简短讨论作为开卷。
论文紧接集中讨论被认定是应用光纤于通讯上的主要障碍:材料特性。那时候,即使是最透明的玻璃,损耗也高达200dB/km,这使得信号在玻璃中只能传输几米──谁都知道厚玻璃是不甚透光的。但是该论文指出,散失造成的固有损耗可以低至1dB/km,因此光讯号在实际距离上的传输是可能的。限制传输的主因是杂质:在这些波长范围主要是二价和三价的铁离子。
引用论文中的话:“只要把铁杂质的浓度降至百万分之一,可以预期制造出在波长0.6微米附近损耗为20dB/km的玻璃材料。”简而言之,只要材料够“纯净”,几百米厚的玻璃板也可以看穿。这一重要先见开创了光通讯的领域。
论文同时也考虑了很多其它问题:选取适当模式,使绝大部分能量集中在光纤外部,损耗可以进一步降低。光纤外围应为折射率较低的包层(这后来成为标准技术)。
光纤弯曲带来的能量损耗在弯曲半径大于1mm时可以忽略。估计了横截面不均匀带来的损耗。分析了单模光纤的特性(单模光纤现在成为长距离、大容量数据传输的关键技术)。解释了色散是如何限制带宽的;并且举出了一个10km传输的例子,这在1966年是一个非常大胆的例子。
引用该论文总结部分的表述:“目前,要成功利用光纤波导,取决于是否能制造出合适的低损耗电介质材料,而其中材料问题是关键的,虽然看似很难,但并非完全没有办法解决。可以肯定的是,所需要达到的20dB/km的损耗目标,比基本机制所限定的最低损耗要高出很
多。”基本上所有这些预测都准确地指出了发展的路径,现在的技术与当时的预测相比,损耗只是百分之一,而带宽却是万倍。现在看来,1966年这篇论文中的革命性建议还是过分保守了。
高锟于1966年2月的一次IEE会议上阐述了这篇论文的主旨,但却没有引起世界太多的关注──除了英国邮政局和英国国防部,他们为此立即开展重点研究项目。
到了1966年底,英国有三个研究团队在进行相关主题的研究:标准实验室的高锟本人、英国邮政局的Roberts及Gambling与国防部实验室的Williams的合作队伍。在接下来的几年间,高锟到世界各地推广他的构想,足迹所及之处包括;日本(自此建立了不少持久的友谊)、德国的研究实验室,和荷兰等地。他说如果没有更多人加入,玻璃光纤的应用将不会有所发展。面对多方的质疑和批评,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坚定信念。
全球的电信业非常庞大,非个人或甚至单一国家可以改变;但是,他是坚定的,他的热情是如此富有感染力,渐渐地他改变了其它人,令他们相信他的构想。
起初,专家们宣称,根本上不可逾越的问题中,材料是最严重的一个。Gambling提到British Telecom早先对这个提议的态度是“有些尖刻”的。而本可轻易尽占先机的贝尔实验室,起先也忽视了这项提议,直至他们看到这项提议的可行性。高锟寻访了多家玻璃制造商,游说他们制造所需的纯净玻璃。他从康宁得到了响应。由Maurer带领的康宁团队,第一次生产出玻璃预制棒,并发明了使玻璃光纤合乎规格的技术。
与此同时,高锟继续致力证明,玻璃光纤在长距离光学传输系统中作为介体的可行性。他们面对一系列难以克服的困难,首先是对低损耗样品的测量技术,而能够获得的样品的长度只有20厘米左右。确保样品表面完美无缺也是非常的困难,还有打磨过程中引起的端面反射损耗。在测量过程中他们面临的困境,是要求检测两个样本之间少于0.1%的损耗差别,而整段20厘米长的样本总衰减也只有0.1%,不够精确的测量是毫无意义的。
1968和1969年间,高博士和他在标准实验室的同事Davies、Jones和Wright,针对上述在玻璃样本内的亮度衰减的测量问题发表了一系列论文。在当时,名为分光光度计的测量仪器的灵敏度非常有限──只有43dB/km左右。测量工作非常困难:即使污染极微,也会造成与衰减相若的损耗,而端面效应更易糟糕上十倍。高博士和他的团队自制了一个单光束分光光度计,其灵敏度达到21.7dB/km。
而后来的双光束分光光度计,更是将灵敏度提高到4.3dB/km。反射效应是用自制的椭圆率计测量的。为了制造椭圆率计,他们使用等离子沉积法制造石英样本,制造过程中的高温蒸发了石英中的杂质离子。利用灵敏的仪器,他们测量了一些玻璃样品的衰减,赫然发现Schott Glass公司的一种红外硅样品,在0.85微米左右的频率范围的衰减只有5dB/km!这最终证明了去除杂质可以将吸收损耗降低到可用的程度。
这是非常振奋人心的消息,因为低损耗区域正好落在镓砷激光器的发射光谱带中。测量结果明确指出了光纤通信的路向──小体积的镓砷半导体激光器作为光源,低成本的包层玻璃光纤作为传输介体,硅或锗半导体作为检测器。梦想不再遥远,这些测量结果明显引起了研究界的兴趣,研发第一个低损耗玻璃光纤波导的竞赛开始了。
1967年,Maurer在康宁的化学家同事Schultz净化了玻璃。
1968年,他的同事Keck和Zimar拉出了光纤。1970年,通过外部气相沉积法(OVD),康宁使用掺钛纤芯和硅包层,制造出在0.633微米处损耗为17dB/km的光纤波导。两年之后,他们以掺锗纤芯代替掺钛纤芯,制造出一条损耗低至4dB/km的多模光纤。在迟疑不决多年之后,贝尔实验室最终于1969年加入行列,创立了光纤研究项目。
1972年,他们终于停止了在空心光波导管上的研究,他们的毫米波研究项目亦在1975年终止。
正是在这段他经常远行出差的时期,这个卡通笑话在家中流行:“孩子们,今早你们在餐桌上见到的那个男人就是你们的父亲!”我们见他没几天,他又会离开一阵子。有时他会坐飞机去参加当天在纽约ITT总部举行的会议。我会忘记他并没有回办公室,还会打电话请他的秘书提醒他回家路上顺路买些牛奶等杂物,他的秘书会这样回答:“高太太,您不知道您丈夫今天在纽约吗?”
自1976年第一代45Mb/s光纤通信系统建成以来,单根光纤的传输容量已经增长到原来的一百万倍,达到几十Tb/s。与此同时,光纤放大器和波分复用技术的发明,使数据得以在百万公里计的光纤中传输。这就是光纤通信产业不断发展的过程。光纤通信已经完全改变了世界。整个电信系统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际长途电话变得非常便宜。全新的大型光纤光学产业,包括光缆制造和设备、光器件、网络系统和设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亿万公里长的玻璃光纤光缆铺设在地下和海底,构建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连接网络,而这个网络正是互联网世界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
现在的互联网比以前的电话更加普及。我们可以上网浏览网页、打电话、写博客、观看视屏、购物、交友。没有光纤,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信息技术革命便不可能发生。从过去的几年开始,光纤逐渐以各种方式进入家庭。更加环保的全光网络正在筹划发展当中,光纤通信的革命还没有结束,更可能正刚刚开始。
以光纤为本的全球通讯网络确实做到天涯若比邻,令人与人之间关系更密切,我亦没有必要引用技术数据来证明这一点。我们得知获得诺贝尔奖的消息,是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凌晨3时,来自斯德哥尔摩(他们的早晨)的电话,无疑是通过光纤传输的;几分钟后,来自亚洲朋友(他们的傍晚)的祝贺信息,也是通过光纤传输。然而信息泛滥并不是一件好事:那晚我
们不得不摘掉电话以求安睡。
到目前为止,光纤通信不仅仅是科技上的进步,还为社会带来了显著变革。下一代人将会以不同的方式学习和成长;人们打交道的方式也将有所不同。一件产品各个部分的生产,好有可能分散在世界多个地方,为人们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巨大的机遇。信息的广泛传播,明显带来更多平等和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
已经有很多人谈过和写过信息社会,我不打算多谈──我只想说这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1966年第一次正式提出光通讯概念时的梦想,在那时,即使是1GHz,都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
最后,高锟教授和我想感谢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他们是:杨教授、黄教授、张教授和陈教授,在准备这篇演讲稿时他们给予了我们莫大帮助。高锟也感谢ITT公司,在那里他用了30年的时间发展出自己的事业,同时感谢早期和他一同投入光纤研发的同事。没有一大群志同道合的人,这个工业便不会蓬勃发展至今天这个面貌。高锟埋下了这颗种子,Bob Maurer为它浇水,同时,John MacChesney使它生根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