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是兔还是蟾蜍与月亮有关的神话传说出现得很早,中国古人看到月球上的阴影,便认为一定有瑞兽居于其中。《楚辞·天问》说:“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王逸注云:“言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菟一作兔。”王逸将“顾菟”理解为“顾望之兔”,后世学者多持此说,洪兴祖《楚辞补注》进一步解释道:菟,与兔同。
《灵宪》曰: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阴之类,其数偶……《博物志》云:兔望月而孕,自吐其子。故《天对》云:玄阴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类。
闻一多在《天问释天》里提出了不同看法,他列举了多条理由,论证“顾菟”并非指兔,而是“蟾蜍”之异名,汉初《淮南子·精神训》也说:“日中有踆乌,而月中有蟾蜍。”不过,到西汉时人们已普遍相信月中是蟾蜍和兔二兽并存,刘向《五经通义》说:“月中有兔与蟾蜍何?月,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阴系于阳也。”闻一多认为蟾蜍之“蜍”与“兔”音近易混,由“蟾蜍”变为“蟾兔”,于是出现了二兽之说。
实际情况可能并没有这么复杂,无论是蟾蜍还是兔,都是古人根据月中阴影想象而来的。这些阴影是月球表面低洼平坦的大平原,称为“月海”(还有月湖、月湾、月沼等),绝大多数月海都分布在月球正面,有着各自的名称。
但古人仅靠肉眼观察很难辨别这些月海的边界范围,只能大概分成两块:一块由风暴洋、雨海、汽海、湿海、云海、中央湾等组成,面积较大,被想象成腹大头圆、高举双臂的蟾蜍;另一块由澄海、静海、丰富海、酒海、危海等组成,面积稍小,被想象成一只飞奔的野兔。
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帛画上绘有日月图案,日为一赤轮,内画黑色踆乌,月为新月,斜立一只蟾蜍,口衔流云,身旁有一只奔兔。蟾蜍与兔的形态、位置都和月中阴影十分接近,只是由于构图的需要,蟾、兔均被左右翻转。磁涧西汉墓壁画中的月图更加直观地反映出蟾、兔与月表阴影间的关系,在蟾蜍右边还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桂树,从位置来看,它的灵感应该是来自第谷环形山及其壮观的辐射纹。
在中国的月亮神话里,最著名的当属“嫦娥奔月”。王家台秦墓竹简《归藏》中有两支残简,系《归妹》卦辞,是目前发现的最早记载“嫦娥奔月”神话的文献,简文分别为:“《归妹》曰:昔者恒我(姮娥)窃毋死之……” “……奔月,而攴(枚)占……”东汉张衡《灵宪》里记录了较为完整的版本,其内容可能源自早已失传的《归藏》旧文: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
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
嫦娥(姮娥)奔入月中后变成了蟾蜍,这似乎暗示出古人对同一块月表阴影曾有过不同的想象,既有看作蟾蜍的,又有看作人形的,晋人虞喜《安天论》曰:“俗传月中仙人桂树,今视其初生,见仙人之足渐已成形,桂树后生焉。”从中仍能看到“人形说”的痕迹,由此还衍生出“吴刚伐桂”的故事。
在蟾蜍或蟾兔说成为主流后,嫦娥入月就无处安置了,将她与蟾蜍合二为一算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嫦娥奔月之前曾服用西王母的“不死之药”,而蟾蜍也是长寿的灵物,葛洪《抱朴子内篇》说:“蟾蜍寿三千岁。”又说:“肉芝者,谓万岁蟾蜍,头上有角,颔下有丹书八字再重。”《玄中记》亦云:“蟾蜍头生角,得而食之,寿千岁。”在神仙思想盛行的汉代,嫦娥化为蟾蜍并没有多少惩罚的意味,反而更加强化了她“长生不死”的仙人特质。
《抱朴子内篇》还说:“虎及鹿、兔,皆寿千岁,寿满五百岁者,其毛色白。”因此月中之兔也被视作长寿的象征,常画成白色,后人遂呼为“玉兔”。汉代墓室壁画及画像石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题材便是西王母神话,西王母作为掌握不死药、能赐人长生的女神,在两汉时期受到了广泛的崇拜。
画像石里的西王母大都采用正面端坐的姿态,神情严肃,她的身边围绕着许多仙人瑞兽,其中就有持杵捣药的神兔,它们很显然与“不死之药”关系密切。西汉至东汉早期的画像石中,玉兔多为奔跑状,东汉中期之后,受捣药兔的影响,玉兔也出现捣药造型,并最终成为了玉兔的标准形象,乐府古辞《董逃行》有“白兔长跪捣药虾蟆丸”之句,魏晋人傅玄《拟天问》也说:“月中何有?白兔捣药,兴福降祉。”
捣药玉兔取代奔兔,意味着人们对月中场景的描绘不再受到月影轮廓的局限,原本外形就不怎么讨喜的蟾蜍退居次要位置,嫦娥则摆脱了化为蟾蜍的命运,被塑造成掌管月宫的仙女。
故宫博物院藏有两枚唐代的月宫图铜镜,都为八瓣菱花形,镜背做出内凹的正圆形月轮。其中一枚以桂树居中,树干隆起为镜钮,桂树右侧绣带飘舞的仙人当是嫦娥,左侧是正在捣药的玉兔,玉兔下方有一只小小的蟾蜍;另一枚正中饰龟钮,钮之右上方为桂树,左上方是嫦娥,一手托果盘,一手擎着书有“大吉”二字的方牌,龟钮下方是一泓海水,上有“水”字,右侧是蟾蜍,左侧是玉兔和捣药的杵臼。
嫦娥、蟾蜍、玉兔皆与长生不死有关,龟亦被认为“寿可千岁”,两枚铜镜上的月宫图像应属于庆寿题材,很可能是唐玄宗时群臣在八月五日“千秋节”(玄宗诞辰)献给皇帝贺寿的“千秋镜”,而“千秋节”又被很多学者看作是“中秋节”形成的前奏。
唐代之后,蟾蜍逐渐从月中消失,玉兔成为月宫的主要“代言人”。如皇帝冕服所用十二章的月纹,在传为阎立本绘《历代帝王图》里,还沿用了汉代以来的构图,满月正中有一棵桂树,树下两旁的模糊阴影当为蟾蜍与玉兔,到元代的《增新类聚事林广记》中,“冕服十二章图”的月纹就只有桂树和玉兔捣药了,此后各代皆相沿不改。
玉兔还被人们设计成祝福长寿的吉祥图案,广泛应用于器物、服饰、织物的装饰上,这类纹样在元明时期最为流行,通常由玉兔、灵芝、寿字等元素组合而成。故宫藏元代景德镇窑釉里红划花兔纹玉壶春瓶,在腹部刻划一只玉兔,以釉里红点睛,玉兔前后均饰有硕大的灵芝。另一件明代兔形佩以白玉为质,圆雕成卧兔,口中衔着一朵灵芝(兔耳套有小圆环,可用来悬挂),与此相似的还有台北故宫收藏的明代雕玉兔。
三件玉兔均是回首顾望的姿势,表示“顾兔(菟)”之意。
到宋代,“中秋”已成为重要的节日,赏月是中秋节的主要活动,并随之出现了很多与明月、玉兔有关的节物风俗。到了明朝,人们每逢时令节日都要穿着华丽的吉服,在衣身点缀应景的图案,如元宵用灯景、端午用五毒艾虎、七夕用鹊桥、重阳用菊花,中秋则用玉兔。这些节日图案通常做成补子,或圆或方,装饰在衣服的前胸、后背处。
宫中使用的吉服补子更强调皇家元素,往往将龙、凤纹样置于醒目位置,玉兔等节日图案被缩小后放在底部或一侧,仅仅作为点缀。
明神宗朱翊钧生于嘉靖四十二年八月十七日,这天就成了他的“万寿圣节”。皇帝的万寿节还要包括前后各三日在内,所以神宗的生日实际上与中秋节是重叠的,宫中常将两节并提,故有“时值中秋,天开万寿”之语。两节期间都要穿吉服,而具有中秋与庆寿双重寓意的玉兔自然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
定陵出土了多件玉兔纹样的服饰,除了前面提到的奔兔纱匹料,还有明神宗棺内随葬的一对镶紫晶兔纹金簪,簪首以金托镶嵌紫晶兔,伏卧回首,口衔金灵芝。孝靖皇后有一对金环镶宝玉兔耳坠,金耳环宛如一轮圆月,下垂白玉雕琢成的捣药玉兔,足踏镶宝金云朵,十分精巧可爱。
另一对镶宝双兔万字鎏金银簪也属于孝靖后,簪首为如意云头,中心嵌蓝宝石,云头上饰一株小灵芝,两边各立一只奔兔,簪脚上部刻镂花纹,并焊三片方形金托,一片嵌白玉“万”字,另二片上的文字缺失。
刘若愚《酌中志》说内官在节日时于官帽中央插戴铎针,俱用应景样式:“中秋则月兔……遇万寿圣节则万万寿、洪福齐天之类。”因此可以推测鎏金银簪上有可能镶嵌的是“万万寿”三字。
清代宫廷各节令都要演出月令承应戏,如中秋节的《草木衔恩》是二十出的大戏,有十二月花神同台出场,立于戏台仙楼。扮演八月花神的演员所穿花神衣(戏衣),纹样突出中秋主题,衣身及缘边刺绣玉兔、桂花以及佛手、瓜瓞纹等,每只玉兔外用平金线做八合如意圈边,左右对称排列,玉兔或奔或卧,形态逼真。
晚明《帝京景物略》还提到京城中秋节有祭月的风俗,纸肆里售卖“月光纸”:缋满月像,趺坐莲华者,月光遍照菩萨也。华下月轮桂殿,有兔杵而人立,捣药臼中。纸小者三寸,大者丈,致工者金碧缤纷。家设月光位,于月所出方,向月供而拜,则焚月光纸。陆启泓《北京岁华记》也说中秋之夜家家供奉“月宫符象”,符上画兔“如人立”,庭中摆放时令瓜果,又在饼面绘“月宫蟾兔”,男女人皆肃拜烧香,到次日早晨再将纸符焚化。
清代将月光纸称作“月光(亮)马儿”或“月光神马(码)”,《燕京岁时记》曰:京师谓神像为神马儿,不敢斥言神也。月光马者,以纸为之,上绘太阴星君,如菩萨像,下绘月宫及捣药之玉兔,人立而执杵……向月而供之,焚香行礼,祭毕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
除月光纸外,还有一种给儿童祭拜用的泥塑玉兔像,不再是捣药的样子,而是将身体做成人形,还要穿戴衣冠,明人纪坤《戏题》诗序云:“京师中秋节,多以泥抟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状,儿女祀而拜之。”这种泥塑玉兔在清代非常流行,被人们尊称为“兔儿爷”。《侧帽余谭》记载:都下例于中秋,家家祀月中之兔,尊之为‘兔儿爷’。逐利者肖其像如人状,有泥塑者、布扎者、纸绘者,堆积市上,几于小山。家人携小儿女购归,陈瓜果拜之。
兔儿爷造型多样,大小不一,深受人们的喜爱,民间在中秋之夜都要买来供奉,杨米人《都门竹枝词》便有“月饼高堆尖宝塔,家家都供兔儿爷”的描述。
这种风俗甚至影响到了宫中,《清稗类钞》云:中秋日,京师以泥塑兔神,兔面人身,面贴金泥,身施彩绘,巨者高三四尺,值近万钱,贵家巨室多购归,以香花饼果供养中秋日,京师以泥塑兔神,兔面人身,面贴金泥,身施彩绘,巨者高三四尺,值近万钱,贵家巨室多购归,以香花饼果供养之,禁中亦然。
故宫博物院有数尊清代晚期的泥塑兔儿爷,大的高三四十厘米,小的仅七厘米,皆是兔首人身,打扮如同戏曲中的武将,头戴金盔,身穿铠甲,外罩大红蟒袍,或骑梅花鹿,或高踞城头,或端坐菊花丛中。这些兔儿爷都是从民间市场里买来,给小皇帝当做中秋节的玩具。
另外,其他文明里也出现过月中有兔的传说,如古代印第安人认为满月时可以看到一只兔子的轮廓,成书于十六世纪的《新西班牙诸物志》(即《佛罗伦萨手抄本》)就收录了一幅表现该传说的插图,在满月中画出一弯新月,环抱着一只兔子。类似的月兔图还见于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唐代《伏羲女娲像》,真可谓“隔千里兮共明月”。
2013年12月,中国首辆无人驾驶月球车随“嫦娥三号”探测器成功登上月球表面,在同年9月进行的月球车征名活动中,“玉兔号”得票率排名第一,最终以压倒性优势通过评审,顺利冠名,从此月亮上便真的有了一只来自中国的“玉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