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肝癌患者来说,他们的生命是以“天”来计数的,晚期肝癌尤其如此。肝癌有“癌症之王”的恶名,死亡率奇高,存活率奇低。更可怕的是,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晚期肝癌几乎无药可医。《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最近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使用卡博替尼(Cabozantinib)这种新型药物治疗晚期肝癌,可使患者死亡风险降低56%,存活寿命延长到10个月。换句话说,从前没药可用的患者,现在有了更多的治疗选择。
而在这个令人欣喜不已的消息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人类与肝癌之间漫长而艰苦的战斗。
肝癌带给全人类的伤痛,有一半留在了中国。全球范围内,肝癌发病位居癌症排行榜第6位,死亡率位居第2位。我国是个肝癌大国,全球有超过一半的肝癌患者都是中国人。根据国家癌症中心的统计,2015年我国预估肝癌死亡人数42.2万例,新发患者数高达46.6万例。他们中,仅有10%的人能活过5年。
这一连串数字触目惊心,并且很可能和肝癌本身的特点有关。肝癌早期发生时非常隐匿,没什么症状,几乎察觉不到。在临床诊疗中,大约70%的患者发现得病时已是几乎无法挽回的晚期。另一大特点在于,肝癌患者通常伴有肝功能障碍。乙肝(HBV)、丙肝(HCV)、酒精肝、脂肪肝都是肝癌发生的潜在原因,会导致肝功能障碍。因此,肝癌患者通常都同时存在两种以上的肝脏疾病(比如肝癌、肝功能障碍、肝脏基础疾病这三类疾病)。
肝功能障碍会增加治疗的毒性,再加上药物本身就有肝毒性,对于肝癌患者,抗癌治疗时承受的是双重打击。而即使是手术切除肿瘤,60%~80%的患者在术后都会复发或是转移扩散。
与欧美、日韩相比,我国大陆地区的肝癌发病年龄更低(52岁,其他国家及地区普遍>60岁)。在欧美国家,常见的肝癌病因是肥胖、酒精、丙肝感染,而我国大多数(超过85%)与乙肝感染相关。还有一部分肝癌的发生与进食了黄曲霉素相关。针对苏粤桂闽等肝癌高发地区的调查显示,居民食用的粮食均存在不同程度的黄曲霉素污染。而黄曲霉素,正是一类致癌物,与烟草等同。
玩具枪打哥斯拉,治疗方案乏善可陈。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肝癌都是极其可怖的存在。在以往很长一段时间里,学界几乎没有什么应对它的好办法。甚至曾有人比喻,治疗肝癌就如同拿着玩具枪对抗哥斯拉。化疗是恶性肿瘤的常见疗法。但在肝癌治疗中,即便是化疗药物也很低效。并且由于肝功能障碍的影响,化疗的毒性会变高。我国官方指南推荐用奥沙利铂的FOLFOX4化疗方案治疗肝癌,但疗效其实并不理想,延长的寿命不到2个月。
至于靶向药物的研发,数十年来基本是屡战屡败,除了索拉非尼。在2007年,一种叫做索拉非尼的靶向药物在美国食品与药物管理局(FDA)获批上市。这是一类口服酪氨酸激酶抑制剂,可以抑制肿瘤细胞增殖,阻断肿瘤新生血管的生存,相当于阻断了肿瘤的“粮草供应”。在SHARP研究中,索拉非尼使得肝癌患者的死亡风险降低了31%。
尽管索拉非尼扭转了晚期肝癌几乎无药可治的局面,成为了临床的标准一线治疗方法,但其给患者延长的生存期还不到3个月。根据提交至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药品审评中心(CDE)的数据,该药对于东亚人群的有效率不到5%。更糟的是,从索拉非尼获批的2007年直到2017年的10年间,没有任何一个新靶向药获得批准,各类药物试验接连失败,沉沙折戟。
否极泰来,靶向药物终获突破。肝癌治疗的转机,出现在最近两年。
今年初,《柳叶刀》发表的研究显示,对于晚期肝癌患者,一种新靶向药——仑伐替尼(Lenvatinib)的疗效与索拉非尼不相上下,而且对乙肝相关的肝癌疗效更佳。与索拉非尼类似,仑伐替尼也是一个多靶点药物,它可以抑制肿瘤血管生成,同时通过调整肿瘤微环境,延缓肿瘤的生长。除了仑伐替尼,另一个名为瑞戈非尼的新药也取得了突破。瑞戈非尼也是一个多靶点药物,分子结构与索拉非尼类似。
试验证明,如果肝癌患者服用索拉非尼之后病情仍然恶化,那么加用瑞戈非尼可使死亡风险下降38%,它也因此获得美国FDA批准用于二线治疗。与索拉非尼、仑伐替尼以及瑞戈非尼类似,文章开头提到的卡博替尼也是可以作用在多个靶点的药物。不同的是卡博替尼的靶点非常多,足足有9个,是人类史上唯一一个能够靶向这么多靶点的药物。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卡博替尼特别厉害?
我们首先要知道,靶向治疗针对的是与肿瘤相关的基因突变和通路,是针对肿瘤发生原因的治疗。打个比方,传统化疗大多通过静脉给药,作用于全身,它就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杀灭肿瘤的同时,也会伤害正常组织和细胞。而靶向治疗针对的是特定致癌基因突变,它就像“激光制导炮弹”,命中率高、威力强、很少误伤无辜。能够覆盖很多靶点的药物,研究者常将其戏称为“脏药”(Dirty drug)。
这类药物在不同靶点间的协作可能比单一靶向药物疗效更好,但也可能根本无法体现出疗效。之前百时美施贵宝(BMS)公司的一款可以广泛靶向FGFR1~3和VEGFR1~3的药物Brivanib,就是由于无法展现疗效而宣告失败。另一方面,靶向多靶点的药物即便起效,也可能造成更大的副作用。任何一个药物的获批,不仅需要优于现行标准治疗的疗效,还需要考虑用药的安全性。过多或过重的副作用,会直接制约药物的临床应用。
说了那么多,回到“脏药”卡博替尼。尽管它可以靶向9个靶点,但目前并不确定真正发挥了抗癌作用的是哪几个。好处在于,正因为靶点多,卡博替尼不容易耐药。前文提到的《新英格拉医学杂志》的研究实实在在地验证了卡博替尼的有效性和耐受情况,也为这类药物的临床应用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对靶点特异性高的靶向药物难免会发生耐药性,而“脏药”卡博替尼就不容易产生耐药性。
所以说,“卡博替尼+特异性好的靶向药”,可能是解决肝癌耐药的好搭配。
另一个惊喜——免疫治疗。除了靶向治疗,最近几年肝癌免疫治疗的临床试验也取得了成功。从病因上看,肿瘤的发生往往与免疫细胞有关。T淋巴细胞表面有一种叫做PD-1(programmed death-1)的受体,它会对淋巴细胞的免疫功能起到抑制作用。如果将肿瘤比作“坏蛋”,那么淋巴细胞就是“警察”。
一旦PD-1被激活,它就约束“警察”不能对“坏蛋”开枪。糟糕的是,肿瘤细胞本身就可以激活PD-1。但反过来说,只要我们的药物能够抑制PD-1,那么人体的免疫系统就能主动清扫掉癌细胞。目前,学界主要研发出了两款PD-1抑制剂。
在晚期肝癌患者的临床试验中,美国百时美施贵宝公司生产的PD-1抑制剂Nivolumab(商品名为Opdivo)取得了良好的疾病缓解率和长期生存率,而且疗效在不同族群、不同病毒感染状态的患者间没有差异。据此,FDA批准该药作为晚期肝癌的二线治疗。接下来,研究者想尝试的就是将它与索拉非尼进行比较。如果Nivolumab能在疗效和安全性上胜过索拉非尼,那整个晚期肝癌的治疗方案将会发生巨大改变。
另一种PD-1抑制剂由默沙东公司生产,名为Pembrolizumab(商品名Keytruda)。临床试验显示,晚期肝癌患者若是服用索拉非尼后疾病继续恶化,再改用Pembrolizumab的话,其中94%的患者能够缓解病情超过6个月。当前,针对这一药物的评估试验还在进行中,如果它确实能够延长晚期肝癌患者生存,将会像Nivolumab一样获批,用于二线治疗。
除了主动免疫治疗,现在也有被动免疫治疗被用于晚期肝癌的治疗。被动免疫治疗不需要“动员”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统,而是由医生直接把具有抗肿瘤活性的药物,或免疫细胞输入患者体内。这种“授人以鱼”的方法,相比前文“授人以渔”的主动免疫治疗,疗效持续时间更短。CAR-T(Chimeric Antigen Receptor T-Cell Immunotherapy,即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疗法)就属于被动免疫。
在肝癌治疗研究中,靶向GPC3的CAT-T是一个研究热点。GPC3全称为磷脂酰肌醇聚糖-3,超过70%的肝癌患者中都可以检测到GPC3的高表达,但在正常组织中几乎检测不到GPC3。因此,GPC3成为CAR-T治疗肝癌的一个重要靶点,相关的研究正在开展。此外,上海交大附属仁济医院通过CAR-T治疗晚期肝癌的I期试验取得了不错的结果,说明这一疗法值得继续探索。
总的来说,随着这些临床试验的成功,PD-1抑制剂、靶向药物(索拉非尼、卡博替尼等)赋予了人类对抗肝癌更好的武器。尽管现阶段我们还不能战胜肝癌,但是胜算实实在在多了几分。至于这些药到底谁的疗效最好,那就需要更多的试验来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