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了那么久的电车难题,是不是本身就有问题?想象一下:一辆有轨电车正朝五个人驶去,挽救这些生命的唯一方法,就是按下开关,让电车驶向另一条轨道,但是这样会撞死轨道上的一个人。现在你必须决定:思忖这个困境会带给你任何启示吗?我这么问是因为,电车难题及其标准的终极问题——“你觉得按下开关在道德上是允许的吗?”,这些年已经成为某心理学分支的研究重点。
科学家们将“杀一人救五人”的假设修改为不同版本,并将其当作一种标准方法,来研究道德心智的运作。这些科学家得出的一些“电车学”结论表明,男人和年轻人更倾向于牺牲一人来挽救更多人。电车难题的研究还告诉我们,当用外语阅读时,闻着某种奶酪时,听着人的放屁音效时,看综艺节目的片段时,或在实验室里受到一系列奇怪而微妙的道德因素的影响时,人们更容易为了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少数人的权力。
尽管这种研究方法目前很流行,很少有人想过它和现实中的道德判断有什么联系。你对一系列电车难题的答案,和你真的遇到致命火车时会做的事一样吗?现代的电车思想实验开始于菲丽帕·福特的道德哲学:1967年,她让读者想象一位驾驶着“失控电车”的司机,他可以驶离五个可能的受害者,但是这样也会牺牲一个人。另外一位道德哲学家,朱迪斯·贾维斯·汤姆森提出一系列更详细的假设。
她提供了两个版本:在“开关”版本中,读者必须决定自己是否会采取行动,让电车驶向另一轨道(这是文章上面提到的版本)。在“天桥”版本里,你站在天桥上,天桥下面是铁轨,铁轨上有五个人马上会被电车撞死。你旁边站着一个体形庞大的陌生人,如果你把他推下去,他会丧命,但电车可以在撞到其他五人之前停下。把这个陌生人推下去,你觉得在道德上是否允许?
结合这两个版本,哲学家们试图探究两种互相冲突的道德框架:一种聚焦于效用最大化,另一种关注人们对避免伤害原则的遵守。两者的对比有着启示意义,因为当情况变得更“个人化”的时候,人们会有相反的道德直觉:即使牺牲和拯救的人数都一样,但人们觉得按下开关是可以的,但把人推下天桥就不行了。伦理学家们用这种直觉以及从电车难题得出的其他直觉,来论证个体应当在现实中作出何种道德判断。
二十一世纪初,普林斯顿的研究生约书亚·格林让被试回答“开关”和“天桥”两种道德难题,并用功能磁共振成像仪扫描被试的大脑,进而研究人们作出道德决策时的大脑变化。在这个实验和其他研究的基础上,格林和他的同事认为,不同的大脑功能产生不同的道德推理。
他们提出,一个缓慢理性的决策过程让人们做出促使效用最大化的决定(这时人们会按下开关);而另一个基于情绪的快速过程使人们尽量避免伤害(这时人们说自己不会把陌生人推下天桥)。2016年11月,根特大学社会心理学系的研究生徳莱斯·波士顿,在实验室开展了真实版电车实验。他用电击仪器和小鼠分别替代铁轨和人类,使这个问题不再只是假设:学生们会按下按钮电击一只活生生的小鼠,使其他五只免于痛苦吗?
2018年5月他发表了研究结果:人们对于想象中的电车难题的答案,不能预测他们如何决定小鼠的命运。为了避免研究走漏风声,他尽量迅速完成实验。最终,在一周内有几百人参与实验。每个实验的开始,被试都要面临10个经典电车难题。接着,一组被试需要思考另一种假设:想象以下场景,你在参与一项社会心理学课程的实验。在实验之前,你被问到几个道德困境,很像你刚才回答的那些。接着,你被带进实验室。
门开了,你看见两个有老鼠的笼子,其中一个笼子里有一只老鼠。研究者告诉你20秒之后,另外一个笼子里的五只老鼠会受到电击。但如果你按下按钮,电击会施加到另一个笼子里的一只老鼠。电击很痛苦,但不是致命的。你会按下按钮吗?2/3的被试说 “是”,他们会按下按钮。另一组被试需要在实验室中面临真实的“老鼠难题”。实验室里有两个笼子、小鼠、电击仪器、显示20秒倒计时的电脑,当计数为零时,实验就结束了。
当然,实验的最后,没有动物遭到电击,但是电脑已经记录下被试的决定。这些被试中,大概5/6的人按下了按钮,这表明在现实中,他们比假设组的被试更容易作出该选择。此外,人们一开始对10个“电车难题”作出的选择,并未有效预测他们对小鼠的行为。然而,在假设中更关注效用最大化的人,确实在现实中更快按下按钮,而且在实验后称自己更加安心了。
如果人们对电车难题的回答和真实行为并不相符,这是否意味着电车学本身就是无意义的?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你如何理解电车难题的意义。当然,它们可能无法预测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但对于理解人们在现实中的反应仍然是有意义的。毕竟,电车实验模拟了一种常见体验:我们听说或者读到人们做的事,比如某人实施的犯罪行为,然后判断他的行为是否道德。
如果电车难题可以说明人们在读到叙事后作出道德判断时的心理过程,或许我们不应太在乎实验者假装电击小鼠时发生了什么。或者电车难题根本就不用模拟任何现实场景,即使人们在现实中不会或者不能做出那些行为。通过电车难题,我们也能深入理解人们如何判断自己应有的行为,或者想做的行为。
“我不否定波士顿实验的直接含义,”格林说,“你不能简单地问一个假设,尤其是该假设涉及陌生场景和较高风险,然后期望人们的回答符合他们现实中的行为。这一点很重要。”但同时,他说波士顿的实验不能证明人们对电车难题的回答是无意义或疯狂的。毕竟,波士顿的实验发现,人们对假设的回答,预测了他们在做实际决定时的不适程度。即使一个人对自身行为的不适程度不能直接决定其道德行为,这不意味着不适程度和道德判断无关。
“更合理的结论是,”格林补充道,“我们所面对的,是多因素作用的复杂结构中松散相连的点。”如果确实如此,那么电车难题可以用来辨别,甚至强化现实场景中不容易看出的认知问题。事实上,格林坚持认为,电车难题从来都不是实际难题的“廉价替代品”。相反,这些难题更像是高度定制的刺激因素。他将其比作视觉科学家使用的闪烁跳棋盘,他们用它来引发视网膜和大脑皮层的神经反应。
我们在生活中不经常看到闪烁跳棋盘,但它仍能以可靠有效的方式刺激大脑。格林认为,电车实验也是如此,即使它们最终被证明和现实无甚关联,也仍然是基础科学研究中有效的工具。不考虑波士顿的小鼠,我们仍然有其他原因对电车难题表示担忧。比如,最近一个国际研究项目试图重复实验哲学领域的40个重要实验,其中有两个便是格林被广泛引用的电车难题研究。这两个实验的研究结果都没有被重复出来。
事实上,电车难题通常被理解为一种有效指标,用来衡量个人或群体是否更容易做出效用主义决策。但是最近的研究发现,这些难题只测量效用主义道德判断的一个元素,也就是实施牺牲式伤害的意愿。但它遗漏了这种效用主义伦理框架的另一基本元素:一个人对最大总效用的投入程度,和其为了改善陌生人状况能够做出的努力。
这就解释了一个奇怪的事实:即使精神病态者有严重的道德缺陷,电车研究往往把精神病态者认定为效用主义者(他们非常乐意把陌生人推下天桥)。最后,电车难题作为研究工具的价值,可能并不取决于它们是否和现实生活中的决策一致。但考虑到其广泛的普及性及众所周知的缺陷,要是波士顿的实验结果和他得到的相反,电车学的研究者们可能会更开心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