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51年,肺结核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疾病。这不是说它治不好。实际上,在几代医护人员的努力下,它的死亡率已经连续下降了一百多年。此时最尖端的技术,无疑是结核疗养院:在环境良好的山区兴建设施,大批医生护士悉心照料,卧床休息、新鲜空气、适度锻炼和健康饮食,再加上五花八门的最新式手术——人工气胸、胸廓成形、膈神经压榨和局部肺切除。
所有这些手段在1800年都是无法想象的;说一句“人类已经战胜肺结核”,没人会问心有愧。但是这一切都很贵。这个时期专门肺结核治疗的医生、护士、设施超过了所有其他疾病的总和,仅美国就有超过13万个床位。从国家到企业到慈善到个人都为这项伟大事业投入了海量的资源,可依然有许多穷人治不起、治不上。
当然了,你不能强迫疗养院赔本买卖,不能放任没有资质的医生随便开业,不能无止境地把公共医疗资源都砸进去而不顾别的病,也不能说让没钱的人都去死。穷病是无法治疗的,所有人都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实就是如此艰难,还能怎么办呢?然后神药出现了。1952年面世的异烟肼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小分子,统共只有6个碳、3个氮和1个氧,分子量还不如维生素C。它能阻碍结核病菌的细胞壁形成,导致病菌死亡。
和几年前发现的链霉素相比,它的药效要好得多,复发率低得多,更重要的是副作用远远更小。它成了第一个真正有效治愈肺结核的方法。三家制药公司几乎同时在市面上推出了它。谁都没有成功获得专利,因为这个化合物早在1912年就被合成了,相关的医学、生命科学和有机化学进展已经为它的面世做好了铺垫,药厂跑完的只是最后一棒(事实上,三家的研究人员是独立发现了它的治疗效果)。
异烟肼诞生后的15年里,仅在直接医护上就节省了40亿美元的开销。如今它是世界卫生组织基本药物核心清单的一员,代表了人类所发现的最有效、最安全又最廉价的药物;吃一个月的异烟肼只需几块钱,半年到一年就能治好。
而今天的肺结核虽然还是有少量有抗药性的危重病例,还是非常值得重视的流行病,但因为有了异烟肼、利福平、结核疫苗等诸多现代手段,它不再是五十年一百年前的那种昂贵病了。病人获得了有效的廉价治疗,药厂继续低成本生产小分子,国家用相对少的资源实现感染率大幅下降。皆大欢喜。一个无解的难题,就这样被医学进步化解。刘易斯·托马斯把医学技术分成三类:非技术,半拉子技术,和真正的技术。
对结核病而言,疗养院护理属于非技术,人工气胸属于半拉子技术。它们的任务不是真正意义上治愈疾病,只是弥补后果和推迟死亡。它们注定是昂贵的,注定在社会层面上是无解的。没有任何一个医疗措施能不考虑成本,没有任何一种重要疾病能在这种阶段被消灭。伤寒热,脊髓灰质炎,结核,天花,所有这些疾病在非技术阶段造就了无数的悲剧,到了半拉子技术阶段依然在继续造就另一种悲剧。又能怎么办呢?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有钱。
而能让医学撇开这种技术、能让病人不再重复这些悲剧的唯一办法,那就是新的知识;迄今为止获得这些知识的有效源泉只有一个,那就是更多的科学研究,特别是不起眼的基础科学研究。面对癌症这样的复杂疾病,不可能再寄希望于像牛痘那样撞大运地找到特效药;只有当我们深入理解了基因如何表达,细胞生化如何运行,机体免疫怎样发挥功效,我们才有可能找到疾病的本质机理,才有可能掌握真正的医疗技术,用最少的资源治愈病人。
没有人是药神。科学进步才是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