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维新120周年祭(下)

作者: 马勇

来源: 《百科知识》

发布日期: 2018-06-29

戊戌维新是中国人民族、种族意识的大觉醒,是中国人基于传统忠君、爱国情怀在面临灭顶之灾之际的本能反应,因而具有极其强烈的雪耻意味。变法富强的目的不仅在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且是为了报仇雪恨,恢复往昔中华帝国的中心地位。然而,维新派对列强的矛盾心态及其政策取向,使他们无法对列强建立一种正确的认识,无法以坦然的心态面对外部世界。维新势力在对列强的认识上,既看到了他们的长处值得中国效法,主张全面地引进、吸收,同时又时刻提防列强对中国不怀好意,怀疑列强对中国的援助、支持在根本目标上都是为了从内部瓦解中国,演变中国。

【如前所说,此时的满汉冲突已不具有原来的种族斗争的意味,但是也很明显,冲突的双方基于强烈的种族印记和种族主义情结互以对方为假想敌。在维新派看来,中国之所以在外国列强面前一败再败,除去其他复杂的背景和原因,满洲贵族的腐朽统治未尝不是主要原因之一;而在满洲贵族方面看,他们并不坚决反对一切变革,事实上,假如没有包括慈禧太后在内的满洲贵族的默许、支持,维新思潮绝不可能由理论上的准备转化为实际上的政治运动。

但是,满洲贵族毕竟是清王朝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所默许、支持的改革,不仅具有维护满洲统治的坚定原则性,而且以不损害满洲贵族既得利益为前提。也就是说,任何改革都不能无视满洲作为统治民族的既成事实。】

矛盾的焦点已相当明显,现在的问题是冲突的双方如何尽最大可能淡化民族意识,求同存异,建立共识,推进改革。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维新派无意就此做出丝毫让步,他们以为拉住光绪皇帝这面大旗就可能全面抵抗住满洲贵族的反击,于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光绪皇帝“罢斥”守旧大臣,并鼓励光绪皇帝仿效赵武灵王等故事,促使满洲人汉化,以期消除满汉之间的种族印记。

康有为在《请君民合治满汉不分折》中说:“满与汉异名,务在削大使小,汰多使寡,多立彼疆此界之名,以薄其扶助亲爱之意,但一君主与数大臣为政,尊则尊矣,制则制矣,然孤寡若此,而与列强合数千百万人为一者,相校相遇,安得不败?不然,安有以万里之大国,四万万之众民,而败于日本者哉?……臣昧昧思之,早夜等之,为中国计,而求其治本,惟有君民合治,满汉不分而已。”

维新派的设想未尝没有一定的道理,假如光绪皇帝具有历史上入主中原那些周边族群领袖的风范、权威、地位,问题或许比较容易解决。然而问题的症结恰恰在于,光绪皇帝在满洲内部毕竟没有足够权威,他的命运实际上操纵在满洲贵族的手里。因此,当他采纳维新建议,着手“罢斥”守旧官僚和对旧有体制进行一定改革时,反对的力量便首先来自满洲贵族内部。

虽然光绪帝的基本思路并没有背离满洲人的根本利益,但在慈禧太后看来,其客观效果则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说光绪帝“罢斥”守旧大臣尚不足以激起满洲贵族全面抵抗的话,那么,康有为等人断发、易服、改元,以及裁绿营、放旗兵,君民合治,满汉不分等建议则无疑将矛盾直接对准了满洲贵族,它的直接后果不仅要剥夺满洲人特权,而且事实上是要为满洲人的历史画上一个句号。

康有为在《请断发易服改元折》中建议:“皇上身先断发易服,诏天下同时断发,与民更始,令百官易服而朝,其小民一听其便,则举国尚武之风,跃跃欲振,更新之气,光彻大新。”

如此这般固然痛快,然满洲人的最后印记也就从此永远消失。这不仅将激起满洲人的恐慌、反对,实际上也超过了慈禧太后对改革的最大承受力。据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记载,慈禧太后在改革运动开始之前曾明确对光绪帝说过:“汝但留祖宗神主不烧,辫发不剪,我便不管。”

既然光绪帝、康有为的改革方案超过了这个政策极限,那么慈禧太后便有足够理由带领满洲贵族进行反扑。百日维新不失败,可能吗?

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导致了满汉之间的冲突,于是以汉人士大夫为中坚的维新运动终于被满洲贵族势力所扼杀。不过,这毕竟尚属内部事务,还不足以说明维新势力是怎样陷入民族主义误区。维新派对列强的矛盾心态及其政策取向,则更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民族主义在现代中国的真正价值。

在某种意义上说,戊戌维新是中国人民族、种族意识的大觉醒,是中国人基于传统忠君、爱国情怀在面临灭顶之灾之际的本能反应,因而具有极其强烈的雪耻意味。变法富强的目的不仅在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且是为了报仇雪恨,恢复往昔中华帝国的中心地位。

雪耻意识对一个失败族群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如果将这种意识夸大到一种不适当的地位,则势必产生与主观愿望相异乃至相反的效果,形成极其自卑的心理状态,既无法看到对手的长处,也无法正视自身问题,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认识误区。

我们看到,在甲午战争后,思想界实际上陷入极度的怀疑主义,他们不仅怀疑清政府的动机、能力,以及洋务新政国策的有效性,而且开始从根本上怀疑中国千百年来文化传统、精神遗产的现实价值,康有为在《上清帝第二书》中,从根本上怀疑传统精神遗产、典章制度的有效性,主张全盘更新,一切推倒重新开始。康有为的这种主张在当时并不是个别现象,举凡忧国忧民的知识阶层或官僚士大夫中稍具良知者,无不具有这种思想倾向。

基于这种功利主义、复仇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结,维新势力在对列强的认识上必然发生偏差。一方面,他们以为列强之所以强大,除去诸多背景和原因,最根本的在于他们的国家体制、政治制度远比中国优越,因而他们所鼓吹的变法改制,其真实目的就是要效法列强的制度。我们不必怀疑维新势力对中西政治体制认识的合理性,但我们很容易感到,他们这种主张、期望明显稍显激进,无视中西文化传统的差异,至少是超出了中国社会改革的实际承受力。

另一方面,维新思潮的兴起与发展毕竟直接来源于列强的欺凌和入侵,维新势力提出的改革内容虽然取法于外国,实施于内政,但其目标也只是自强、报仇雪耻。因而维新势力在对列强的认识上,既看到了他们的长处值得中国效法,主张全面地引进、吸收,同时又时刻提防列强对中国不怀好意,怀疑列强对中国的援助、支持在根本目标上都是为了从内部瓦解中国,演变中国。

维新势力无法对列强建立一种正确的认识,无法以坦然的心态面对外部世界。他们在对外政策的基本取向上,虽然时时处以民族、国家、王朝利益为至上原则,但却每每陷入难堪境地。事实上,不论列强对中国维新事业是同情、支持亦或反对,他们的真实心态不可一概而论。一方面,他们基于自己的价值观,以为维新改革可以给中国带来进步、繁荣,进步、繁荣的中国远比野蛮落后的中国更合乎列强的价值取向。

另一方面,他们基于国家利益的考量,不可能真正支持中国通过改革走上繁荣昌盛之路,因而一旦改革事业受到阻碍或扼杀,他们并不愿意牺牲自己国家的利益而同情、支持中国的改革派。

我们看到,在戊戌政变发生后,几个主要外国政府尽管对落难中的维新人士予以庇护、同情,但这些政府实际上很快就转到维新势力的对立面——以慈禧太后为中心的清政府方面去了。

强烈的种族、民族主义情绪,使维新派看不清列强的帝国主义本质,他们对列强既充满担心、提防,又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以为维新运动如果获得列强全力支持,便不难取得成功,中国也不难再度富强、振兴。于是,在维新思潮酝酿之初,维新志士不但提出要效法日、俄等国改革模式,而且提出一旦时机成熟,礼聘伊藤博文等外国人士作为中国政府高级顾问,指导中国改革、发展。

甚至到了维新力量即将遭到反对势力摧残的关键时刻,在维新志士心目中似乎依然只有外国列强的保护、干预才能使他们度过难关,寄希望列强对中国内部事务的干涉。

然而,维新与保守毕竟是中国的内部事务,列强和外国人基于自己的价值原则,可能适当地表示自己的同情、理解和遗憾,或在不损害国家关系的前提下提供适度保护、帮助和支持。

但是,这种支持毕竟以不损害国家关系为前提,因此我们看到,虽然维新志士在政变发生后都尽可能受到外国势力的保护流亡他国,但维新事业却并没有因为列强支持而得以继续进行下去。中国问题的真正解决永远只能依靠中国社会内部进步、健康力量,任何完全寄希望于外国支持与帮助的想法都难以获得真正成功,这或许也是戊戌维新留给后世中国的重大教训之一。

这样说,绝不意味着指责维新志士在从事国内改革时不该利用国际背景,无视国际潮流的变化。事实上,在国际关系日趋紧密的近代中国,国内政治的任何大变动都不可能不受到国际背景的影响和制约。

问题在于,维新势力无法真正辨认国际潮流中的进步与反动,而是基于自己民族、种族利益在国际舞台上施展中国传统政治中的纵横捭阖之术,企图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通过与英、日结盟而与保守势力的亲俄政策相抗衡,从而力争中国的权益,进而有助于维新事业的成功。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是不可行的。

在国家关系日趋紧密的近现代,国内政治的变化不能无视国际背景的影响,有心推动国内政治进步的势力、集团更应充分利用国际环境的支持,借助于国际进步潮流推动国内改革。但是,这种利用与借助不能立足于狭隘的民族利益,更不能陷入民族主义的误区,在根本点上必须凭借国内包括人民大众在内的政治资源,最大可能淡化民族、种族主义情绪,依靠自身力量推动社会进步。

然而,近代中国尤其是戊戌年间的维新势力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不可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在内外政策上都势必陷入民族、种族主义误区,这是维新运动之所以夭折的根本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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