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委公开信引热议:不要被“帽子”遮蔽了双眼

作者: 蒋海宇

来源: 知识分子

发布日期: 2018-06-15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关于避免人才项目异化使用的公开信引发热议,批评人才项目被异化为“头衔”和“荣誉”的现象,并声明人才项目旨在支持项目负责人开展基础研究工作,而非荣誉称号。文章讨论了“帽子”问题的实质是人才评价和科技资源分配问题,以及如何通过改革改变以静态评价结果给人才贴上“永久牌”标签的做法。

6月11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关于避免人才项目异化使用的公开信(下简称“《公开信》”),刷遍了科学界的朋友圈。基金委《公开信》中批评人才项目被异化为“头衔”和“荣誉”的现象,并声明人才项目旨在支持项目负责人开展基础研究工作,并在一定期限内完成科研任务,而非荣誉称号。

《公开信》还指出:人才项目之原意,并非为负责人贴上“永久”标签,科技界应关注负责人在资助后的进步。基金委鼓励有关部门和单位,设置更全面的人才评估标准。中国科技界的“帽子满天飞”问题,近年来频频遭遇诟病,《知识分子》此前多次发表评论和专家讨论文章,切中肯綮,引起广泛关注。

值得注意的是,此番国家自然基金委的表态之前,国家领导人习近平在两院院士大会上也多次谈到科技界的人才问题——“项目多、帽子多、牌子多”等现象仍较突出;人才评价制度不合理,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的现象仍然严重,名目繁多的评审评价让科技工作者应接不暇,人才“帽子”满天飞……要通过改革,改变以静态评价结果给人才贴上“永久牌”标签的做法……显然,“帽子问题”凸显了人才管理制度不适应科技创新需求,不符合科技创新规律,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率先表态,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改革的先声。《知识分子》邀请到几位科学界人士,再次聚焦人才的“帽子”问题。“帽子”问题的实质是人才评价和科技资源分配问题,反映在科学界最容易被人诟病的地方在于,“帽子”一旦戴上,极易产生赢家通吃的效果。

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星系宇宙学部副主任、“百人计划”项目负责人陈学雷提到,现在评项目往往是把不同学科,或者不同学科的不同方向放在一起混着评,导致评审的专家实际上是外行。

由于不同学科的差别极大,不能数论文,所以最后就数“帽子”。“一直都是这样执行下来,就不会有人去考虑如何更准确地评审。”陈学雷说。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美国科学院院士谢宇也提到关于“帽子”的其他一些问题。

一是这些头衔更多是来自官方,而非学术共同体承认。第二,“帽子”偏爱受过国外博士后训练,以及评审中往往有对年龄的限制,其实是歧视的一种。“我们应该鼓励在工作中抛弃年龄、学历、居住地,自由公平竞争岗位。”谢宇说。

第三,有的学者在获得“帽子”之后,因为“帽子”所带来的一些“特权”,不再或较少受到约束,甚至不产出、造假,却没受到惩罚、被追究责任。广东某大学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行政管理者向《知识分子》表示,他从公开信中看到,基金委明确了资助的目标是项目本身,而不是负责人;人才称号不是永久标签,而是阶段性考核。“这是合理化的进步。对我们科研工作者来说也是更公平的,也是更有激励性的”,他说。

“发这样的公开信出发点是好的,但更期望基金委自己从此以身作则。”原上海科技大学教授、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电子工程与计算机系教授马毅说。马毅认为,现在“帽子”如此重要,主要是因为没有“帽子”的人,无法凭能力拿到重要的科研项目。如果评项目是靠能力,那“帽子”自然不会那么重要,大家也不会去争“帽子”了。“任何好的制度和标准的建立,主管部门自己必须以身作则。”他强调说。

谢宇也表示:“帽子”在人类社会构成中不可避免,对政府的管理和决策也非常重要。他解释道:当社会规模越来越大,我们便没有时间去充分了解某一个人,此时就要依靠名誉、头衔这样的线索来推断关于某人的信息。“帽子”毕竟也是经过专家评审,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公正性,管理者们更是需要这些线索来辅助决策。

同时,以“帽子”引才,成了高校看得见的政绩,比如学科评估、申请项目等等都需要看“帽子”,某种程度上,“帽子”成了机构学术能力的表征,由此导致各类考核考评中数“帽子”的简单化做法。

谢宇也强调,要警惕对这些线索的滥用:“帽子”在统计学上有意义,但不能精准地反映个人的能力和贡献。因此,对个人的评估手段必须多元化。香港科技大学物理系教授、原中科院物理所“百人计划”入选者戴希,也认为目前人才评估标准单一。他表示,中国大学教授的待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普遍偏低,为了吸引国外人才回归,也为留住自己培养的部分优秀人才,必须给予少数人特殊待遇。

“但如何公平地鉴定谁是人才呢?这些国家层面上评选出来的帽子们,就成为天然存在的客观标准”,戴希说道,“但问题是,用全国统一的标尺去衡量不同学科,不同地域和不同单位,也许可以做到客观,但很难做到合理。这对科技界内部生态多样性的建立也很不利。一个创新社会的建立,离不开这种多样性,千篇一律是创新的天敌。”

在科技界,有“帽子”的人往往资历较深,对于资源分配的话语权更大,而初出茅庐的青年科学家为了争取资源,不得不在追逐帽子的过程中,分散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往往成为受害者。中国科学院大学卡弗里理论科学研究所所长张富春告诉《知识分子》,当前引进和激励青年人才的奖励政策有“四青”——中组部的青年千人计划、基金委的优秀青年、教育部的青年长江、以及万人计划中的青年拔尖人才——这些计划在过去一定时期都起了正面作用。

现在来看,名目太多,挤占了青年学者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位人大朋友告诉我,过去一年人大仅申请长江学者或青年长江学者就有90位,每位申请者平均花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材料,结果是百分之十的人取得了荣誉。”张富春说,很多青年获得了青千,还要申请其他的人才计划,学校和研究所也鼓励他们再申请,因为学校视四青数目为学校质量的重要标准。

张富春对此感到可惜:建设创新型国家,应该大力鼓励创新,让年轻人集中精力创新,而不是花太多时间申请这些。广西大学校长赵跃宇此前在《知识分子》发表文章认为:“人才计划问题的异化看上去是帽子、票子、位子的问题,归根结底却是分配制度的问题。”他认为,现在高校、研究院所的绩效薪酬制度既不适应高校、也不适应人才市场。同时,国家对机关事业单位专业技术人员实行大一统的薪酬政策。

高校、科研院所难以形成体现本行业特征和具有自我约束、自我调节的薪酬制度,这就迫使着“帽子”不断演变为位子、票子的砝码。陈学雷向《知识分子》表示,各种人才计划一开始都是以引进人才为目的实施的,现在国内研究水平会越来越好,我们就需要考虑这种针对部分学者的激励政策是否合理。“现在收入差距变得很大,低的非常低,高的非常高,而且收入高的还经常被挖来挖去,跳来跳去。”他说。

张富春也建议:把“四青”整合为“一青”,平等对待国内培养和海归青年人才。“青千计划总体是成功的,引进了成千上万名优秀学子从海外回国。但是这个政策把国内和海外的青年人才截然分开。我们有一些研究所、大学已经是国际水平了,拟应同等对待。”张富春说。陈学雷还提到,我们缺乏备用的评估标准。他说:“我们国家现在的特点就是管理权和经费都在管理部门手上。

如果从长远来说,应该是逐渐淡化管理权限,把一些决策权下放到研究所或者是一些专门的科学家,比如说通过制定规划,成立学术委员会,通过这些方式来逐渐改善评估。当然,从目前来说,权力基本上都还是集中在政府层面。”

戴希也认为帽子问题的根源是体制上的。他认为主管部门对基层单位的各类评估和检查过于密集。这些活动导致了按照帽子大小和多少,来进行利益分配的格局。“不在根本上改变这一点,科技界的帽子问题就跟中小学生的减负问题一样,很难得到根治。”戴希说。邸利会、李可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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