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租房网站填过电话,再也无法逃出全国骚扰诈骗目标名单。弗兰克•阿西恩(Frank Ahearn)在网上承接的业务非常奇葩:“消失服务”。他的最新客户是一个名叫提欧•布卡尔(Tio Bucard,当然是化名)的法国人。在一个普通的早上,阿西恩将布卡尔全家护送上了一辆黑色的 SUV 车,再三确认无人跟踪之后,把车开向了机场。
然后,他把 SUV 停在了机场的“长期停车”区,把一家人转移到了另一辆以自己的名义租来的车上,开向了另一个城市。阿西恩帮人“消失”丨Pixabay。客户布卡尔靠做私募生意挣了些大钱,但最近却陷入了一个糟糕的交易里,公司开始还不起钱了。其中一个放贷方不是好惹的货,夺命连环 call 很快就发展成了生命威胁。布卡尔担心他和他家庭的人身安全,于是在网上搜了搜“如何消失”,在一堆攻略中找到了阿西恩。
阿西恩提供的消失业务,小到帮你重建互联网隐私、避免“人肉”,大到可以让全家重新开始新生活,这看起来对布卡尔很有用。布卡尔的计划是消失几个月,让自己的公司在期间周转过来,把坑填上,再回归正常。布卡尔陷入了糟糕的交易丨Pixabay。阿西恩接了单。他用自己的名义在一座很远的城市为这家人定了民宿。
抵达之后,又为他们买了新电脑、新手机,并教给他们一些基本准则:用不可跟踪的短信服务联系彼此,现金消费,不要使用商业邮件服务,以及千万别刷 Facebook。他甚至为这家人设置了新的通讯协议,这样布卡尔就还能与正常的商业伙伴和家庭成员通话。安顿好布卡尔一家后,阿西恩带着布卡尔的信用卡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按照对布卡尔这种奢侈人士生活方式的想象开始消费——漂亮的衣服、高级餐厅、娱乐场所等等。
“这样刷一波,”他说,“可以说是混淆视听的最酷方式了。”阿西恩通过消费来混淆视听丨Pinterest。找人或者消失,是同一套方法论。阿西恩来自美国纽约布鲁克林街区,在度过了无所事事的青春叛逆期之后,偶然做起了私人侦探的活儿,曾经假扮仓库工人埋伏在奢侈品店抓偷商品的员工。之后,他被提拔到了办公室,坐在一名追债人的旁边偷师学艺。追债,也就是如何“找人”的艺术。
“有两种追债人,一种是被动的,用数据库和名录找人;还有一种是主动进击的,用社会工程学捉住猎物。”阿西恩解释道。比如,通过假扮被追踪目标打电话给水电气供应商,从而套出电话号码和银行账户等等各种各样的信息。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擅长的事情——于是自立门户,做起了追债人。然而,随着法律法规的不断调整,追踪事业逐渐变得不明朗起来。从上世纪末开始,手机、互联网、社交网络的接连普及,彻底改变了这个行业。
“我可以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你,你妈的 Facebook,你三年前写的一篇博客,或者你的领英账号。”网络发展改变了追债行业丨Pixabay。2001年,他偶然受邀写了一篇博客,内容是反过来教人“如何从互联网上消失”。“那真的是一篇很取巧的文章,但就火了。”阿西恩说,“世界各地的人都开始尝试联系我。
”在婉拒了一些出于伦理道德考量而无法提供帮助的请求之后,阿西恩接了他第一单“求消失”的客户:一个想要彻底逃离施暴伴侣的女性。在过去15年内,阿西恩用于消失业务的技术日臻成熟和复杂。和名誉管理、危机公关的方法论不同(这些一般都从“删除”负面信息着手),阿西恩更喜欢用“混淆视听”法,用当事人的信用卡在另一个地方买东西便是其中之一。“你无法彻底删除某项信息,关键在于操作已经有的信息。”阿西恩说。
光删东西没用,因为一定会留下痕迹,说不定找你的人已经在你删之前拿到手了。而你要让那些找你的人,在真真假假的信息中迷失。制造信息让别人迷失丨Pixabay。阿西恩举了个例子。比如我拿来你的 Facebook 账号,开始加位于悉尼的好友,或者干脆制造一些位于悉尼的假账号,然后与他们互加好友。然后,这些假账号和你之间开始对话,讲和你在悉尼共进晚餐,晚上出去玩了等等,制造你到过悉尼的假象。
互联网上,我们的痕迹变得危险起来。在互联网上,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留下一串数字脚印,而想要抹去它们则十分艰难。这几乎是社交网络发展的必然结果——我们总是欣然而毫无知觉地把我们的数据双手奉上。2004年,扎克伯格还是哈佛大学的一名学生,做了一个让全校男生评选女孩子的网站(对,就是 Facebook 的前身,以及它为啥叫“face”book),靠这个网站,他一口气搞到了4000多人的电子邮件地址。
他的朋友惊讶他如何做到,扎克伯格说:“他们就这样提交给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相信我’吧。”“都是蠢货。” 扎克伯格停顿了一下说。扎克伯格国会听证会丨法新社。也不仅仅是 Facebook 这么干。1990年代的互联网开始于一个充满希望的自由愿景,然而却喂食了资本巨兽,最后变成了一个通过不断出卖个人身份而维持的虚拟经济体。如果说谷歌搜索是互联网的引擎,那么个人信息就是燃油。
谷歌地图知道你走到了那儿,使用了什么交通工具,呆了多久,以及你是不是第一次去。只要你登录,谷歌便会记录你的每一次搜索、记下你看过的所有 YouTube 视频,而算法会从你的邮件往来里判断你是否怀孕、订婚或者生病。谷歌知道你姓甚名谁,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兴趣爱好、人际关系,甚至能知道你是否抑郁、以及抑郁的理由(这你自己可能都不清楚)。可怕的是,就算这样,互联网还远没有到它所能及的全知全能。
谷歌会记录个人信息丨Pixabay。而最隐蔽但又最危险的,可能还是所谓的“数据代理”(data broker),这些代理通过各种方式收集用户数据并售卖盈利。2010年就有调查发现,Facebook 的 app 会在未获得用户同意的情况下,为互联网追踪公司收集信息——收集的对象甚至包括私密的账户。
而最近剑桥分析等一系列事件则让我们更为警醒:众多第三方 app 收集的不仅有你的用户资料,还有通话记录、短信和联系人等非常关键的信息。比如,此前美国一个叫 FamilyTreeNow 的网站,通过一些公开的数据,外加网友提交的信息,能够让人们在上面找到和自己有亲属关系的人,并形成一个“家庭树”。
这乍看起来像一个寻亲或者家谱网站,然而公布出来的信息却让人毛骨悚然:你和你的亲属的名字、年龄,甚至是住址或者电话号码,或者和你“可能有联系的人”,这些都被放在永久且公开的链接里。而且即使申请从这个数据库里退出,也并不能保证个人信息真的能被删除。FamilyTreeNow网站。对我们而言,互联网提供的便利,足以让我们忽略潜在的隐私危险。
只有在威胁真正出现的时候,人们才会真切地感受到代价:想要从家暴中逃离的时候,身份被盗的时候,少年时代的黑历史被挖从而影响前途的时候,等等。即使没有这些极端情况,通过一个人在社交网络上的信息来策划犯罪,也没有想象中的难。
这是来自一个隐私服务公司的真实案例:客户的女儿正在法国的私人别墅里度假,她在社交网络上晒出了自己和朋友们的照片,兴奋地在此地“签到”,而照片里有别墅的外景以及穿戴着昂贵珠宝的女孩儿们。照片晒出的24小时之内,她们就遭遇了入室盗窃,被盗的珠宝价值超过50万美元。隐私服务公司只好手把手教这些人怎么调整 Instagram 和 Facebook 上的隐私设置。普通人的消失指南。
也不仅仅是像文章开头提到的布卡尔这样有需求的“高净值人士”会付钱做隐私保护。实际上,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也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为此寻求商业帮助。一个位于英国利物浦的公司 Reputation Defender 几乎每天都会收到70多个请求,做过的案例已逾百万,团队成员每天都要在互联网上搜索各式各样的个人信息,并想办法删除。
也不仅仅是受到切实威胁的人才会前来求助,很多人只是单纯想要在互联网上重建自己的隐私而已。如何在互联网上重建个人隐私丨Pixabay。删除的其中一个途径,就是找谷歌。2014年,欧洲法庭判决谷歌必须应要求删除“无关”或者过时的数据。过去4年的时间内,谷歌已经接到了超过60万个类似的请求(很多也是 Reputation Defender 公司为客户提交的),从搜索结果中移除了近240万条信息。
但也有很多时候,谷歌以“公共利益”为由拒绝移除信息。最近也有一个叫做“删除 Facebook”的运动引起了人们关注,虽然扎克伯格声称这个运动并不成功。很多人因为剑桥分析事件最终下了决心,从 Facebook 上彻底消失。然而消失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Facebook 给的选项一般是“冻结”(deactivate)账号,而不是彻底删除,以防你哪天后悔。
想要正式删除的话,必须给 Facebook 写请求。处理请求会花14天,在这14天之内,只要你重新登录了,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哪怕是手抖不小心打开了 app 或者在其它网站以第三方身份登录,Facebook 都会取消这个请求。消失并不容易丨Theguardian.com。这次又是欧盟走在了世界前列。
2018年5月25日,欧洲新隐私法规《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 GDPR)正式生效,澄清并加强了现有的个人隐私权利,例如用户有权删除数据、有权要求公司提供一份个人数据的副本、让人知道这些 IT 服务都收集了自己的哪些信息。而在用户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公司则不可以任何方式收集用户信息。
如果违反了这个条例,将会处以年收入4%、或者至少2000万欧元的罚款。欧洲新隐私法规正式生效丨Pixabay。当然,对于任何一个正常的现代人来说,完全不上网地彻底“消失”几乎不可能。但你至少应该重新思考一下网络隐私问题,例如尽量少地在社交网络上暴露自己的真实信息(名字、住址、单位等等),彻底关闭掉不常用的社交账号,并对任何的第三方程序、小应用保持警惕。
如果你没办法彻底删除你的存在痕迹,那么至少可以制造一些假象,例如把生日和所在地改掉,或者用看起来不像你邮箱的电子邮件地址注册网络服务。“人们总是把虚拟的数字世界当做另外一个世界,好像和现实并无关系,”阿西恩说,“但是两者是一样的。你会把你小孩的照片外加名字打成广告牌,竖在你家门口的马路边上么?当然不会。但人们每天都在网上做同样的事情。当然这不是问题——直到它真正成为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