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全美唯一的早产儿救助中心,是游乐园的一个娱乐项目。
马丁·库内(Martin A. Couney)终于把三筐婴儿运过了英吉利海峡,下船后,他马上战战兢兢地依次查看孩子们是否安好,最终舒了一口气。此时已无暇思考这样做是否太过冒险,他只一心把这些在热水瓶旁沉睡的早产儿尽快带到伦敦伯爵宫,装进柜子,好让维多利亚时代展览上的英国人开开眼。
他被分在了娱乐区,一开始是相当不满的,但后来也释然了——就算观看小婴儿是一种娱乐,观众们也一定不会忽视那些闪耀银光的金属柜子。
在1897年,来自巴黎的马丁·库内医生期待着让英国人见识最初的早产儿保温箱。他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事业将和曾极力疏远的娱乐牢牢绑定。不止在伦敦伯爵宫,在欧洲和北美各种各样的展会和游乐园里,都将出现“库内宝宝”,他会在各地掀起婴儿观赏浪潮,赚一些钱,同时拯救数千早产儿的生命。
20世纪前,医院对早产儿基本没什么办法,不幸的人家只能听天由命,徒劳地用各种土方法给婴儿保暖,羊毛、羊皮、羽毛、炉火、热水瓶……一切能找到的温暖的东西。但这些都无法保证温度合适且恒定,婴儿能否存活基本要看运气。在那个足月新生儿死亡尚且司空见惯的年代,早产儿的死亡率可以高达70%。
直到1880年,早产儿保温箱雏形才在巴黎诞生。这个领域的权威,马丁·库内的恩师比丹(Pierre-Constant Budin)医生总结了照护早产儿的三个基本问题——保温、喂养、预防感染。围绕这三点形成的护理准则基本沿用至今,现代的保温箱功能也和当初大体一致。
不过那时,虽然保温箱在巴黎救了很多早产儿,学术界对此却反应冷淡。比丹抓住了1896年柏林世界博览会的机会,派库内去柏林做展示。这次有点冒失的尝试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轰动,科学界和普通公众都兴致盎然,展厅里挤满了愿意花1马克来看小婴儿的观众。
26岁的库内由此发现了一个新天地,他此后的人生,几乎就只做了这一件事。伦敦是库内的第二站,但保守的英国医生宁愿让早产儿在医院里等死,也不肯借给库内做展示。他不得不紧急跑回巴黎求助,让老师比丹帮忙借到了足够的婴儿,并把他们分装在三个柳条筐里,费尽千辛万苦才运过英吉利海峡。
开局虽然惊险,但展示效果没有受到影响。眼前的景象让英国观众惊诧又深深着迷:那么小的婴儿,看起来简直不太像是人类,而且没在妈妈的怀里,没在婴儿床里,却是在柜子里安然生长!看过展览的人对这仿佛来自未来的画面念念不忘,没看过的人更争相前往伯爵宫一睹奇景。
应邀前来的记者们对整套方案的精细程度赞叹不已,权威杂志《柳叶刀》也肯定了这种设备在医学上的巨大价值,连续多次报道,详细描述了保温箱的运作:箱内的空气从室外引入,经过杀菌、过滤、加温,再从底部进入,保证单向流动。一切都自动运行,可以连续多天保持恒温恒湿。只需定时将婴儿抱出来喂奶洗澡称重。上方的表格记录着婴儿的姓名缩写、出生日期、体重等。展示室两侧,分别有乳母休息室和哺乳室。
整个英国为之倾倒,库内由此暴得大名,受到激励的他从此开启了展会狂人生涯。1898年在美国奥马哈,1900年在巴黎,1901年在美国布法罗,他的展示一次比一次影响力大,总引得当地人津津乐道,媒体大肆报道。尽管每次都被分在娱乐区,但他始终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一处细节,力求万无一失。
1903年,库内索性永久移居美国,把早产儿展览项目固定在了纽约康尼岛,在那儿一待就是40年。康尼岛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区,是一个大型休闲娱乐城,那里有海滩,有酒店,有游乐园,也有数不清的猎奇展览,库内的展位位于月神公园(Luna Park)。一条街的一侧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吞剑和异人秀表演,另一侧则是这样一处严肃的“婴儿保温箱”展览,堪称怪异,不过库内对这种安排已经习惯了。
每年5月到10月是婴儿展出季,库内会接纳家长送来的早产儿,也每天开门迎接观众。冬季则不营业。在游乐园的导引手册上,这个展览的分类是“其他”,相当不起眼。库内专门雇了一些打零工的年轻人在外招徕顾客,说着类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台词,其中就包括尚未成为影星的加里·格兰特。
如果被引导到展位门口,你会看到大字标语“全世界都喜爱小婴儿”(All the World Loves a Baby),往里走,就是一排排粉嫩的宝宝了。和门外的喧嚣繁乱不同,这里的气氛静谧安详。从花花世界一脚踏进像医院病房一样有序的展室,参观者也不由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掩饰着内心的兴奋,对每个宝宝详加端详,但往往身后还有太多排队的人,大家很难一次看个尽兴。
整整40年里,这个展位吸引了几百万参观者,而在这期间的大部分时间,这里几乎是全美国唯一可以救助早产儿的地方——当欧洲的医院逐渐接纳了保温箱,开始建设自己的早产儿中心,美国的医院却迟迟不愿迈出这一步。库内成了美国早产儿家长们唯一的希望,纽约附近的医生也往往会建议父母把早产儿送到康尼岛。当然,这里提供的照顾不可能超越当时的早产儿护理水平,如果婴儿出生太早、体重太低,还是生机渺茫。
专业人士踟蹰不前,骗子倒趁虚而入。事实上,从伦敦那次展出之后,就有不少骗子模仿者打起了早产儿的主意。欧洲和美国都有人搞起了类似的展览,然而这件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即使有的模仿者购买了同样的设备,也很难给予孩子合适的照料。1904年圣路易斯的一次模仿展览中,痢疾夺走了一半婴儿的生命,这次事件似乎彻底吓退了其他后来者。
令模仿者却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很快发现,早产儿并不是摇钱树,却可能成为无底洞:要维持整个系统正常运转,每天在每个婴儿身上的花费要达到十几美元(相当于现在的四百多美元),这笔买卖太不划算了。
库内能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平稳运作康尼岛展览,从未出过大纰漏,不得不说是个奇迹。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一贯严格执行科学准则,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在市场营销上绝对是个天才。
每一个展出季之前,库内会雇佣5名哺乳期的女性来当乳母,让她们带上自己的孩子,吃住都完全在展位。涉及乳汁的所有操作都有精细流程指导。为了保证乳汁质量,乳母的食物由专门聘请的厨师制作,保证营养充足均衡。如果库内发现有乳母偷吃别的食物,会把她立即开除。
其他工作由15名经过专业培训的护士三班倒完成。
护士长名叫路易丝·雷希特(Louise Recht),曾在巴黎和比丹一同工作,多年来一直跟随库内,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库内自己也吃住在展位,基本随叫随到。严格的管理曾让他们躲过最大一劫。1911年,库内在康尼岛的梦境乐园(Dreamland)又开辟了一个展位。但没过多久,梦境乐园却不幸失火,火势蔓延到了新展位。幸亏沉着的护士们迅速将那里的婴儿转移到了月神公园,没有让一个婴儿受到伤害。
库内经常强调,他做的一切都是符合伦理的。他为向导写好了台词,不允许他们开轻佻的玩笑。所有展出的婴儿都是匿名的,每人脖子上系一条用来识别身份的项链。等婴儿长到保温箱里睡不下的尺寸,他们就“毕业”了。这本是欢天喜地的时刻,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很多家长却并不太愿意及时接孩子回家,因为孩子在康尼岛接受的照顾太周到了——而且完全免费。
虽然人员和设备的费用高昂,库内也没找到愿意出钱的投资人,但他坚决不收家长们一分钱。于是,全部花销都只能来自展出收入。这可能算是某种形式的“众筹”模型了:每人出10美分(后来涨到25美分),支持我们抚育这些娇弱的小宝宝,善良的您将得到尽情观看的权利。
库内深谙吸引观众的窍门。确保不影响专业照顾的前提下,他精心设计了婴儿的装扮,故意给他们包裹上大尺寸的包被,以使他们显得更加娇小。
孩子如果长大了一些,就换更大的衣服。护士长雷希特手上常年佩戴一枚尺寸夸张的戒指,需要时就摘下来套在婴儿纤细的手腕甚至胳膊上,衬托婴儿的楚楚可怜。这些做法产生了奇效。柔弱得仿佛不盈一握的早产儿牵动着很多观众,特别是女观众的心肠。那些年里,库内生意的支柱是回头客,他们往往会锁定一名自己最爱的宝宝,隔几天就买票来反复观看,看宝宝有没有长大一些,长漂亮一些,可说在实践一种古典的“云养娃”。
库内还会定期给已经可以回家的婴儿办“毕业典礼”,并且时不时举办毕业生重聚的活动,观众和媒体可以从这儿获得源源不断的满足。早产儿展位成为了月神公园的王牌项目。
围观群众对库内宝宝醉心狂热,美国医院里的专业人士却保持冷眼相看。他们迟迟不愿开展早产儿护理项目,这一方面是因为对保温箱的效果持怀疑态度,另一方面是对昂贵的成本有所顾虑,很多医生认为不会有足够的家长付得起这份钱。后来,医学护理的整体水平在提高,公众观念也在改变——其中显然也有库内一份功劳——更多生下早产儿的父母盼望医院能够有所作为。
因为1914年芝加哥的一次展会,库内和后来的美国儿科学泰斗朱利叶斯·赫斯(Julius H. Hess)成为好友,赫斯极为赞许库内的理念,开始不遗余力地在美国医学界推广保温箱。同时,康尼岛的展览运行多年后,给观众的新鲜感逐渐褪去,收入也开始下滑,变得入不敷出。
1943年,美国第一家早产儿中心在康奈尔大学纽约医院正式运行,库内认为康尼岛的展出再无存在的必要,将它永久关闭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他说出这句话的他应该是骄傲的。一项医学进步以这种方式最终进入主流学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
据库内对媒体的说法,他经手的超过8000名早产儿中,有6500人活了下来,这在当时是惊人的存活率。不过,围绕库内本人的谜团伴随始终。首先是身份问题。
有细细研究库内生平并且采访亲友的研究者,最终无法确认他到底是出生在波兰还是法国,也不知道出生的年份是1860年还是1870年,还发现他把自己原本的姓Coney改成了Couney。还有人认为他并没有医学学位,在德国和法国的学习经历可能是编造的,早产儿存活的数据也可能有吹嘘的成分。如此种种,由于时日久远,恐怕已很难考证。
更多的人对于展出婴儿收费的行为感到鄙夷,认为这样的手段太不符合科学伦理,更别说库内自己还每年都能小赚一笔,他只是个showman。
但无论如何,库内确实是用这种方式拯救了几千名早产儿,其中不乏名流子女,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女儿。他对所有婴儿一视同仁,更难能可贵的是,在那样的年代里,他也不曾怠慢任何一个黑人婴儿。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早产儿保温箱才被美国的普通公众熟知。
而更多同侪的工作,促成了现代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的诞生,更低体重、更早出生的婴儿才多了活下来的机会。20世纪80年代的NICU从康尼岛毕业的很多人一直保留着当时的项链,他们珍视自己“库内宝宝”的身份,定期写信汇报近况。库内曾盼望孩子里出现个把名人,好让他借机炫耀。不过这个愿望终究落空了,孩子们都只是普通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对当初睡在箱中那过早来到世界的小婴儿来说,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