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11日,将是伟大的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恩曼(Richard Feynman, 1918-1988)冥寿100周年纪念日。1988年2月15日,热爱教书的他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上完一生中最后一节课后仅仅两周,终于未能战胜与之搏斗十年的癌症,永远地离开了心爱的讲台。当天,加州理工学院的大学生们在学校十一层高的图书馆大楼上高高悬挂了一条横幅:“Dick,We Love You!
”这种爱戴,和当年北京大学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上高举横幅“小平您好!”一样,胜过千言万语!
十几年前我回家乡江苏扬州探亲,在每回必去的扬州古籍书店意外地发现了一本封面崭新的《迷人的科学风采——费恩曼传》,这是英国科学传记作家约翰·格里宾(John Gribbin)博士和玛丽·格里宾(Mary Gribbin)夫妇于1996年出版的“Richard Feynman:A Life in Science”之中文译本,成交价仅一折。
在第一次细读这本《费恩曼传》的过程中,我就不时为这位天才的科学家、杰出的教师、高尚的人物“真正迷人的风采”所折服。后来我把它推荐给在美国读高中的侄子,他也读得爱不释手,并在报考大学填申请表时在其所写的作文内满怀热情地提到费恩曼的科学研究和人格魅力对他决定未来志向的重大影响。
十年前,在由美国底特律前往上海的十几个小时飞行中,我一直浸润于1980年代曾写过“Chaos: Making New Science”这本脍炙人口的书的美国记者格莱克(James Gleick)1992年出版的另一本费恩曼传记“Genius:The Life and Science of Richard Feynman”(《天才:理查德费恩曼的一生与科学生涯》),之后并将这本畅销书送给了一名成绩优异的北京大学物理系新生、我那时合作研究者的儿子,后者早已获得美国名校的博士学位。
费恩曼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最受爱戴、最卓越、最具影响力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他的名字之于量子电动力学,就像爱因斯坦的名字之于相对论、霍金的名字之于黑洞理论一样如雷贯耳。他和美国哈佛大学的施温格尔(Julian Schwinger, 1918-1994)、日本的朝永振一郎(1906-1979)一同荣获1965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根据10年前出版的《诺贝尔奖》一书著者所述,如果不是怀疑量子电动力学的高一辈份的丹麦物理学家、192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玻尔(Niels Bohr, 1885-1962)的“从中作梗”,他获奖年份会大大提前。作为最受欢迎的教授和最有成就的演讲者,费恩曼的《物理学讲演录》令无以计数的青年学生领悟到物理学的奥秘,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科学工作者。
费恩曼已成为崇高人格和优秀品质的代名词,他在科学研究中极端朴实,毫无名利思想,令无数后来者高山仰止。“理论若与实验不符就是错的”,这一简单道理是他对科学界的谆谆告诫,“因为大自然是不可戏弄的!”小他九岁并成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的妹妹琼费恩曼(Joan Feynman)1995年4月被格里宾博士夫妇采访时,对她哥哥一生的品格一言以蔽之:“我哥哥从不说谎。
”如果不是听从美国《时代周刊》杂志记者的规劝“如果拒绝受奖,将会造成比接受此奖的新闻更大也更为轰动的新闻”,他会拒绝诺贝尔奖。李政道的博士论文导师费米(Enrico Fermi)1954年去世后,芝加哥大学以三至四倍于费恩曼当时的工资聘请他去填补费米的位置被他婉言谢绝,只因为加州理工学院有令他特别满意的自由学术空气。1964年他又谢绝了该校授予他的荣誉学位,并对其它学校如法炮制。
他的合理解释是: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的博士学位是长期为之努力的结果,而不应该再获得没做任何事情的荣誉学位。
费恩曼最令人咋舌的一项举动是他不顾美国科学院院长的挽留而辞去“院士”的称号,因为他发现,这个美国的民间科学团体的主要工作并非他一贯倡导的促进科学之举,而是热衷于像梁山泊英雄好汉排座次那样,让科学家,而不是科学本身,进入这个“名人殿堂”。比起打破头也要拼命当上院士的部分科学家,费恩曼确实是“矫枉过正”的好榜样。
出生于波兰的美国数学家卡茨(Mark Kac,1914-1984)把天才分为两类,一类天才只比别人聪明一点就可以做他们所做的事,而另一类天才是真正的魔术师。他认为“费恩曼正是能力最强的魔术师”。这个超凡脱俗的“大魔术师”,除了荣获诺贝尔奖的量子理论以外,至少还有其它两三项也可以获此殊荣的杰出工作,如低温物理中液氦之超流性研究和粒子物理中弱相互作用理论。
他诞辰87周年纪念日的当天,美国政府发行的37美分面值纪念邮票上画有他创造的奇妙的“费恩曼图”。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完成博士论文前,就参加了美国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 1904-1967)挂帅的“曼哈顿工程”原子弹研制计划,并成为其理论计算小组的领导。
(在美籍波兰名数学家、“氢弹之父”乌拉姆(Stanislaw Ulam, 1909-1984)的自传《一个数学家的经历》里有一张他和冯诺依曼及费恩曼同为“曼哈顿工程”效力时的三人合照。)美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试验,费恩曼既是唯一用肉眼直接看到“蘑菇云”的科学家,又是世界上第一个裸眼观察到原子弹爆炸的人。
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为反法西斯而战的那几年,忘我的工作和经常接触放射源,可能是他日后遭受癌症折磨的原因之一。
费恩曼的父亲很早就设法引导儿子用“科学的方式”去思考,并让他懂得仅仅知道事物的名称和充分了解事物的本质有着根本的区别。比如某种鸟在不同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名称,光知道这些名字而不知它的特性是无用的。
这种科学的学习和思考方式正是和机械记忆定义、背诵等方法背道而驰,特别值得国内教员、学子深思。我在美国教数学时常对学生讲上述故事,借以告诉他们,光知道数学的术语名称而不懂得它的含义,是学不好数学的。费恩曼的畅销书《你在乎别人想什么?》(What do You Care What Other People Think?),生动地回忆了父亲对他早期启发性教育的轶闻轶事。
他另一本讲故事的畅销书《费恩曼先生,你真会开玩笑!》(Surely You’re Joking,Mr. Feynman!)记载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他儿时怎样在一位成年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注视下来回踱步思考,最终因替那人修好收音机而“声名远播”。
在麻省理工学院读本科的那几年,不管必修课是什么,费恩曼都坚持不懈地从其它书中学到比一般大学课程更为丰富的知识。
大四时他应数学系之邀加入校队参加全美最有名的一年一度的普特兰(Putnam)全国大学生数学竞赛,并以绝对优势获得第一名。他大学毕业前发表在《物理评论》上第一篇论文的结论,成为量子力学奠基者之一、“测不准原理”创始人、1932年获诺贝尔奖的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关于宇宙线专著的压轴戏。
普特兰数学竞赛的折桂使其成为“普特兰学者”后,哈佛向他召唤,但他选择了普林斯顿大学读研究生。不久后,在妹妹14岁生日时,他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本大学天文学教科书,并教她这样读:“你从头读,尽量往下读直到你一窍不通时,再从头开始,这样坚持往下读,直到你全能读懂为止。
”他妹妹用这种方法读到书中第407页,看到了英国女天文学家加波施金(Cecilia Payne-Gaposhkin,1900-1979)发现的星球光谱,从此她就立志要和哥哥一样成为科学家。
费恩曼的名字第一次为美国民众所广知是他在1986年2月11日当众演示的“O形密封圈实验”。
那一年的1月28日,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起飞一分钟后突然爆炸坠毁,包括一名女教师在内的七位机组人员全部罹难,震惊世界。作为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严肃科学家,费恩曼以动过几次大手术的病痛之身应邀加入了“总统事故调查委员会”,与大多数委员会成员不太一样的是:他放弃了所有其它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在2月4日前往首都华盛顿参加委员会首次会议之前,他就先去了加州理工学院喷气推进实验室向工程师们了解到关于航天飞机失事的第一手资料,并在他的笔记本的第二行批注道:“O形圈留有焦痕。”通过大量的调查研究,他知悉美国国家航空航天管理局领导阶层曾忽视第一线工程师们对O形圈低温有效性的担忧。
在得知“挑战者”上天前夜气温陡然降至摄氏零度以下这一极其重要的信息时,敏锐的科学思维马上令他意识到寒冷对O形圈的弹性之毁灭性的破坏。他在调查委员会成员和记者面前将O形圈浸入一杯冰水的小小动作,促生了那个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足以证明“挑战者”号航天飞机失事原因的伟大“小实验”。这是他与癌症搏斗最后十年内最大的挑战,也是他不到七十年的人生中最后的辉煌!
费恩曼的一生,是令人着迷的一生,也是多少人心向往之的一生,亲爱的读者,也许你和我都没有费恩曼那样超群的科学洞察力和天才的直观想象力,也许我们对大自然还缺乏他那样的极端迷恋和真知灼见,可是,他对科学的坦诚和对人生的严肃态度是指引我们逃脱人性中愚昧和伪善幽暗隧道时最动人的光亮。丰碑无语,行者无言。迷人的费恩曼就在我们面前,他等待你去翻阅,去懂得,如同竹笛静候晨风,高塔巧遇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