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的东西,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无法抵御的了。不论在哪个文化中,糖、甜、蜜和甘等词汇,往往都描绘着美好的意象——从母亲的乳汁,到口渴时喝到的山间清泉,抑或是在荧屏上看到喜欢的角色演出亲密的桥段,都让我们心中漾起一阵阵名为“甜”的愉悦。
甜味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味觉,也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对于甜的感受,仿佛是超越一切的人之本能,而如何寻找、生产甜味,也始终贯穿着整个人类文明。从蜜、水果,再到经过处理的粮食,我们希望把“甘甜”这种阳光赐予植物的能量形式,转移到我们的味蕾之上。这其中贡献了最多甜味的,无疑就是甘蔗。
全世界每年生产的近两亿吨糖里,大约有80%来源于甘蔗这类细瘦的多年生禾本科植物,剩下的大部分则来源于甜菜。甘蔗只能在日平均气温20°C以上的湿润地带生长(几乎全部位于热带),然而潮湿炎热的地方却往往难以发展出成熟的文明。甘蔗的外表实在说不上好看。如今甘蔗属下的物种并不多,它们大多通过了人类几千年来的层层选育,其中主力有秀贵甘蔗、原产于中国的竹蔗、原产于印度的细杆甘蔗,以及一款亲缘较远的“割手密”。
在中国,指代甘蔗汁的“柘浆”一词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然而最早用甘蔗制糖的技艺,还是要去印度寻找。古印度人从甘蔗种提取糖汁,并提纯为糖,唤作梵文的khanda sakara,直译“块状的石头”。Sakara一词通过两条路线,演变成为“糖”的代言。一条往中国,变成了汉代所谓的“石蜜”(意译)。
另一条则随着西行的商队,经过波斯语的 sukkar,被音译成为拉丁词根 sacca,并最终出现在甘蔗的属名、糖的化学名和印欧各语言的“糖”之中。
想要将坚硬的甘蔗变成绵软的白糖,除了选育甘蔗,得到汁液更丰富、纤维更柔软、更容易出芽的种外,还有一整套播种、收割、榨汁、提纯、干燥的过程。刚榨出来的甘蔗汁中有非常多的杂质,需要不断熬制,然后冷却结晶才能成为可供食用的糖块,剩下的,则是黑乎乎、黏糊糊、味道不那么美妙的糖蜜。如果要想得到洁白的冰糖或白糖,则需要更加精密的工艺。
虽然从甘蔗提取糖要比蜂蜜和水果高效不少,但在生产力低下的过去,蔗糖实在可以算是一种奢侈品。强大而富庶的阿拉伯哈里发王朝大概是第一个嗜糖的国度:他们一方面把持了东西方贸易的要道,积累了大量财富,另一方面又占据了一些种植甘蔗的理想地带,例如地中海南岸的摩洛哥等。大量地使用糖也成为了一种炫富的手段,据传还有用糖制造的、用于献礼的清真寺。
甘蔗被称为 “可以获得固体蜂蜜的芦苇”,直到11、12世纪才传入欧洲。当时,几乎所有稀奇古怪的异域珍宝都被描述为有“疗效”,糖也不例外,甚至到林奈命名甘蔗的时候,也挑选了“诊所/药房”作为其种加词。现在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一个人病恹恹的时候,白糖的确能够提供大量卡路里,令人快速恢复元气。
自哥伦布把甘蔗从加那利群岛带到加勒比的那一次航行起,糖作为奢侈品的命运就彻底被改变了。毫无疑问,以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为首的全球殖民,让甘蔗和糖成为了殖民权力结构的一个缩影。加勒比地区炎热潮湿,天生就是甘蔗种植的理想地带,而从非洲贩运过去的黑奴,则是理想的劳动力。英国人建立了集约化生产的种植园,将糖和甜味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从自然界中榨取出来。
糖的普及,给承担体力劳动的工人们提供了大量且廉价的卡路里;而作为工业制品,糖又被运输至世界各地,买下更多的奴隶、投资更多的种植园;同时,航行于大洋的军舰、商船和探险舰队上的水手们,则大量地饮用朗姆酒,一是解闷,二是消毒。生产的扩大,使得糖的价格于18世纪之后一降再降。关键是,糖实在是太好吃了,许多工人阶级宁可花多一些钱,也要让家里人吃上糖。
或许人们从未意识到,对于甜的追求,不仅改变了世界经济和政治结构,也改变了人本身。在食物匮乏的漫长时代里,人对于甜蜜的追求是本能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止境的,即便是佛陀乔达摩·悉达多也在尝到糖时,经历了与愉悦和渴望搏斗的过程。然而当人们可以从自然中无节制地榨取甜蜜时,我们的欲望也被打开了。
今天,我们一勺勺吞下去的糖已经多到了危险的地步,而我们依然还在一步步地往更深的泥潭里踩。饮食是最容易操纵的行为,糖能够极大地刺激我们脑中的“快乐中枢”,带来满足和愉悦,甚至令人为之上瘾。尽管我们已经意识到高糖饮食的危害,然而食品生产厂依然会用甜点与饮料里的糖来让我们“上瘾”——因为我们无论如何都会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