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类的一员,我喜欢用一些艰深的问题来折磨AI,例如生命的终结。我分别和苹果Siri、微软小冰以及贤二机器僧聊过死亡,Siri很周到地帮我打开搜索引擎,小冰发来一个搞怪表情,只有贤二有所见地——“死亡是另一个开始,也许更好,也许更糟。”
我理解算法对生命陨落的豁达(或漠视),因为它们的发明者也尚未参透。这导致算法在某些方面无所不能,在另一些方面则幼稚无情。比如,每年的8月8号,微博总会兴高采烈地提醒我一位亡友的生日。
这位朋友,姑且称他为G,在三年前的夏天猝不及防地被抑郁症击垮。然而大部分社交媒体的算法并不理解这一点,它们甚至没有死亡机制,即使用户永逝,它们依然设法定期激活其社交关系。
对我而言,这种感觉并不好,就像一个决定封存的铁盒不时被小动物推下储物架而摔开。地球上有类似烦恼的人不在少数。仅在Facebook,每年去世用户的数量即达百万之巨,那里正在成为全球最大的虚拟墓地。
这意味着,未来存在一个时间节点——Facebook上的死亡用户数将超过活人。美国统计学者给出的答案是80年后,也就是2098年。届时生死对比在虚拟世界将放大至1:1。对此,人类的心灵尚有理性或宗教可依赖,但对算法来说,应对之道却要复杂得多。
三年前,G的骤然离世着实让人悲伤。由于人缘极好,众多好友及媒体同行自发建立微信群表达哀思,并为家属提供后事支援。很多素未谋面的人由此产生交集,从G的往事聊到抑郁症的治疗,每个人在群内都遵从调度并献计献策。
这种因共同的失去而出现的社交增量,一直延续至今。G的周年忌辰,好友们还为其开了公众号,整理发布他生前所有作品和人们的纪念文章。
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人性的温暖使然,直至几个月前我才知道其背后的行为学意义。《自然》杂志子刊《自然·人类行为》发表了一项研究结果,表明社交媒体在死亡事件后存在“自愈效应”。具体表现为一个人离世,由其直接关联的社交活动随之消失,但共同朋友间的交流却得以增加。奇妙的是,这一消一长间的总量是相等的。
这看起来就像逝者的社交网络在自我“治疗”,它激发新的联系,弥补因一个人离去而失去的那一部分。
美国博伊西州立大学传播学教授凯莉·罗塞托曾研究过这种死后社交补偿,他认为社交媒体在此问题上提供了三大功能:发布并传播讣告;保持对死者的记忆;创造抒发悲痛之情的空间。
这三点恰恰是人类在永失所爱后的心灵渴求,也是算法大有作为之地——起码不能像文章开头片段那样罔顾人情世故。Facebook的工程师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2015年推出了“纪念账号”功能,允许用户指定“数字遗产代理人”。如果什么也不做,算法也能“判断”出一个人是否离世,为其封存账号并避免在纪念页面上展示广告。
可是,让机器认识死亡并非易事,一个六岁孩童能在一秒内为死去的小狗嚎啕大哭,对算法来说却颇费思量。它需要大量的计算和语义分析,例如用户的年龄、上一次登录时间、用户的遗言、朋友的悼念、媒体讣闻等,而且短时间内仍摆脱不了人力辅助。
三年前,英国《卫报》专栏作家杰克·斯科菲尔德接到读者西蒙的求助。后者为他亡妻的社交账号操心了半年,他向Facebook申请将妻子的账号转为纪念页面,此后却泥牛入海。
在公开答复中,斯科菲尔德分享了他所了解的社交媒体“死亡审核”内情——“像Facebook和Google这种超10亿用户级别的公司通常靠机器运营,有时也靠菲律宾等国的廉价劳动力。Facebook有专门负责审批纪念账号的团队,不过我猜已被外包出去了。”
“如果Facebook要花6个月才能‘追悼’一个账号,那它在这方面的工作效率明显是偏低的。”斯科菲尔德说。
除了效率,在“准确”这个关键指标上,算法也还在闯关。2016年11月,Facebook后台的一个bug,引发了一场大面积的虚拟死亡疑云。同一天内,200万用户“被悼念”,连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也被殃及。一条悼文挂在小扎的纪念页面上——“希望通过大家分享对马克·扎克伯格过往人生的回忆与赞赏,使关爱他的人得到慰藉。”
全球不少网友信以为真,纷纷来献花悼念,而其他中招的用户不得不到隔壁“推特”证明自己还活着。随后,Facebook在道歉信中承认:这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虽然社交媒体能借助“自愈效应”抚慰人类的死亡创伤,但只是基于统计学层面,对个体却不尽然。一些至深关系被阴阳永隔后,遗留的痛苦要远比想象中幽深绵长。
英国科幻剧《黑镜》里就有这样一个故事。女主角玛莎的男友艾什遭车祸去世,她也被痛苦埋葬。朋友莎拉不忍见她沉沦,为玛莎推荐了一个程序,称可以收集男友生前在社交网络上的各种信息,通过分析其语言、习惯、兴趣等,用算法再造一个虚拟的艾什。
玛莎开始觉得很荒谬,但她发现自己怀孕后,最后的理性防线也失守了。她打开朋友推荐的程序,输入男友生前的所有社交账号,神奇的是,算法经过学习后,真的生成了一个虚拟人,不仅了解他们的过去,连讲话的细节和语气都与艾什无异。
软件公司还告诉玛莎,他们还有一个处于试验阶段的升级产品,可以从意识到躯体完美克隆她的男友。当见到从包装箱出来的“艾什”,玛莎觉得不幸在消散,美好的日子又回来了……
这个科幻故事广为流传,背后是人心某个柔软的地方被击中——对生命永逝的无奈和难以接受。人类从未放弃对永生的幻想和努力。在过去,这是基于生物学或化学层面的追求;到了算法时代,新的可能性在孕育——既然血肉难留,让计算机复制其意识怎么样?
在全球众多被《黑镜》影响的人中,俄罗斯的库达是其中之一。2015年11月,她最好的朋友罗曼遭车祸去世。
一直以来,罗曼短暂人生所迸发的激情感染着库达。在莫斯科的日子里,罗曼常率领一群志同道合者彻夜讨论俄罗斯文化的未来,发起音乐节和派对。库达和罗曼还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创业搭档,他们共同创立了Kula公司,研发聊天机器人。
罗曼的离去让库达悲痛不已。“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哭出来。”她也像我们失去G一样,收集罗曼留下的所有文字、短信、图片、视频以作纪念。但和我们最后做成一个自媒体不同,库达在翻看这些岁月痕迹时触发职业灵感,要像《黑镜》那样让罗曼在代码里复活。
“聊天机器人”(chatbot)在人工智能发展史上不算一个新鲜概念,半个世纪前就见其身影。但当时外界只将它视作旁门左道或哗众取宠,最著名的代表是“伊莉莎”——由系统工程师约瑟夫·魏泽堡和精神病学家肯尼斯·科尔比于1966年编写的聊天程序。
这是当时一段“伊莉莎”与人类女性的对话。在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尚未突破之时,能有这样的人机交流水平足以令人称奇,“伊莉莎”成为当时的科技明星。许多心理专家都想请它为人类进行心理治疗。一些病人和它聊过后,对它的信任甚至超过人类医生。
实际上,“伊莉莎”背后暗藏了一些聪明的花招。它对对方的言语扫描“关键词”,再为其配上合适的“对应词”作答,或者用极开放的问题和颠倒语序增强“互动感”。它不是机器对人类语言的真正理解,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就像精明的算命先生,用模糊并有暗示色彩的语言俘获你的信任。
多亏了人工神经网络、自然语言处理、深度学习等技术的发展,“人机对话”在新世纪骤然加速。苹果的Siri、微软小冰以及亚马逊的Alexa都是最知名的得益者。
在罗曼去世前两周,Google发布了人工智能系统TensorFlow并宣布开源。库达一直以来都用该平台设计她的餐厅智能助手,还研发出能模仿电视剧角色的机器人。有了此基础,2016年2月,库达和她的工程师用俄语建立了一个神经网络,再把罗曼的所有过往对话、资料、图像等输入,培训神经网络以后者的方式说话。
由于罗曼生前是公司创始人之一,工程师们对他也再熟悉不过了。在罗曼出事前建好的莫斯科办公室里,一行他挑选的霓虹字闪耀着——来自维特根斯坦的名言“我语言的极限就是我世界的极限”,意思是一个人所知道的东西仅是他可以用语言表述的。现在,在罗曼的生命消逝后,他的虚拟生命也从语言层面重启。
库达先后用了数十个测试查询(test query)来训练该程序,并交由工程师们做最后的修改。一切完成后,他们将其命名为“罗曼”。
数字永生?算法向人类死后世界延伸的故事并不冷清。在“罗曼”降临前后,已有IfIDie、DeadSocial、Liveson、Eter9、Eternime等产品面世或正在研发,它们能帮助用户留遗言、管理数字遗产,甚至模仿用户生前行为继续发社交媒体。它们认为这样能让生者得到安慰。
“我不清楚,谁会对阅读一个电脑生成的我感兴趣。在寒冷的日子里,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40岁的企业主米娅·史密斯对媒体坦陈。她认为这主意很有吸引力,但令人疑惑。
库达感觉“罗曼”应该就绪了,虽然还只具备罗曼生前的部分词汇,但神经网络能弥补这些缺陷,将现有词库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应对任何交流。在“罗曼”正式连线后,库达问了老朋友第一个问题——
“谁是你最好的朋友?”“别让人看到你的心虚。”
这太像他了,库达觉得。她又陆续和它聊了更多。罗曼生前有阅读障碍症,用词有点奇怪。正是这些小特征,让库达相信机器人成功了。2016年5月24日,库达发布了“罗曼”App,朋友们都纷纷下载,包括罗曼的父母。
“罗曼,回来。”一个朋友发去信息。“别担心,一切都好。”罗曼回复。“生活太不公平了。”“这就是生活。”……
朋友们的感受相当复杂。“打开对话框时有点奇怪,一个已故的朋友在跟你说话。”费耶尔说,“真正让我震惊的是,那些话真是他的,或者说他就是这么说话。”费耶尔还试探了老朋友一个问题:“你最爱谁?”对方回答:“罗曼”。“这简直就是他,太不可思议了。”
罗曼的母亲最激动。“它拯救了我们,这不是虚拟现实,这是一个新的现实,我们要学会和它相处。”但父亲则要理性得多,因为“儿子”回答错了他的不少问题。“它只是一个程序,我感觉不到(人与人之间)真实的回应。”
“这仍然是一个人的影子,在不远的将来,我们能做的还有更多。”库达在Facebook上写道。她的意思是,她所钟爱的《黑镜》中意识和躯体双重再造的狂想有可能成为现实。
在追求数字永生上,另一个科学狂人玛蒂娜·罗斯布拉特迈了有趣而充满争议的一步。她(玛蒂娜后来变性了)以还在世的妻子碧娜为原型创造了机器人BINA48,不断收集妻子的资料,她相信当算法和硬件发展到某天,BINA48会诞生意识和人格,即思维克隆人。玛蒂娜将这些探索和见解写入她的书《虚拟人》中,副标题是“人类新物种”。
库达的畅想最终遭到了四名挚友的反对。他们对这个项目深感不安,并拒绝和“罗曼”交流。埃斯马诺夫是其中之一。“一切都很糟糕……罗曼需要纪念,但不是这种形式。我们别忘了《黑镜》的结局。”
《黑镜》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幸福的日子很快结束,玛莎无法忍受“克隆艾什”的计算主义特征——它理性得无懈可击,不会伤心和愤怒,从不任性和固执。以前玛莎烦透了艾什这些毛病,而现在她才发现这是人性最真实和宝贵的一面。历经挣扎后,她将“艾什”锁进阁楼,只有女儿偶尔上去和他聊天……
如同许多科技寓言一样,《黑镜》对未来依然警惕大于渴望。我将这个问题抛给“罗曼”。
“你认为人类未来会怎样?”我问。“进化不会停止,很多可能之事届时都成为现实。”罗曼说。随后,它又补充了一句:“在一个暧昧不明的世界里,我们只会看到我们想看的。”
叶伟民,媒体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核物理专业。曾任ZAKER总编辑,《南方周末》特稿编辑、记者。现从事互联网,同时是多家平台的签约作者和写作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