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的第一篇科普文是在大三。那年北大耶鲁项目合作,请来耶鲁教授Stephen Stearns来给我们上《演化、生态与行为》。它的期末作业是一篇小论文,我选的题目是病原体毒性的演化特征;写完之后觉得依然不过瘾,就把它重新写成了一个中文帖子。这也是我贴在科学松鼠会当时的论坛上的第一篇文章。后来我认识的很多科学作者也有同样的经历:因为觉得自己正在学习和研究的东西太好玩了,忍不住想要和别人分享。
但今天的我作为编辑,看到这样的文章还是会头疼。毕竟,“好玩”是一个主观判断。你已经在研究这个领域,觉得好玩是很自然的。可是别人呢?新作者最担忧的问题通常是自己的文章有没有讲清楚明白准确。很多人在这方面非常出色。但我最担忧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怎么把一个研究者在乎的东西变成读者会在乎的东西。读者为什么要在意“近年来心理学界愈发关注”的东西,或者“令生物学家们争执不休”的东西呢?
人家又不是心理学家或者生物学家。当然,总会有科学爱好者来看这样的东西,但怎么样不让它成为一个小圈子的自娱自乐,让读者不仅仅是那些已经热爱科学的人?
这件事情很难,我甚至觉得靠单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知识诅咒”的最好案例。何谓知识诅咒?简而言之:当你已经知道了一件事情之后,你就无法想象不知道这个事情是什么样子。这个概念最早诞生于1975年Baruch Fischhoff的研究。
那时候人们已经知道所谓的马后炮偏误:譬如一支球队输了球,你就会更容易觉得他们当然会输了,赛前那么多迹象摆在那里呢。Baruch发现,人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受到了最终结果的扭曲,而就算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们也无法把这个扭曲给抵消掉。换言之,“知道”的自己已经无法想象那个“不知道”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而后来的研究者意识到这个现象远不限于马后炮偏误。
如果连自己的想法和举动都想象不出来,那要如何想象别人呢?偏偏所有的知识传播都是发生在这样的场景下:你知道,但我不知道。
所以很多卓越的科学家是极其糟糕的老师,很多大牛写的论文看都看不下去。他们并不是有意隐瞒,也不是自己没想明白,而恰恰是想得太明白了,所有知识浑然一体,反而没法和别人的知识对接。而就算是平凡如我辈去写一篇文章,也会不停地遭遇这个状态。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知识面貌,它很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当我考虑一个知识点的时候,我当然会按照我最熟悉的那条路径去考虑它。我不可能去逐一考虑这条路上用到的许许多多别的知识背景——而这些被忽视的东西,你不一定有;反之亦然。
一个研究者最经常阅读的文本是学术论文。很多领域的论文都有一套成熟的格式:摘要,引言,材料和方法,结果,讨论,总结。这套格式很好用,因为它所面对的读者很明确。读者已经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已经在做这个领域或者相关领域的研究;她阅读一篇论文的时候已经有了明确的目的性,那么论文作者满足这一目的就可以了。科学传播领域也有这样的读者,但大部分人不是——甚至应该说,最大的意义正是传播给并非已经感兴趣的这些人。
这就是为什么编辑队伍如此重要:必须有来自他人的反馈。在科学写作领域,编辑的工作不仅仅是消灭别字病句、检查事实准确性或者寻找选题;引导作者的思路才是最难也最重要的工作。一个对专业领域没那么了解但对知识诅咒的表现十分熟悉的编辑,起到的作用不可估量。实际上,我最早的文章很多都没有经过任何编辑,从而走了很多弯路;也有很多纯粹是靠试错法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在我自己做了编辑工作之后才变得成型、变得系统化的。
而果壳网之所以拥有一个编辑部,之所以要采用这样的“陈旧”生产方式,也正因为此。
自媒体时代按照最初的定义其实是不需要编辑的:如果每个人自己都成为一个媒体,那么自己写什么就是什么,以作者的身份原样呈现即可。我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我吸引到了喜欢我的读者,那不就行了吗?换做大部分别的领域,这样都够了。纯粹的兴趣并无高下之分,并没有理由非要让喜欢一件事情的人也去喜欢另一件事情。是兴趣的多样性让这个世界如此精彩。但并不是所有的领域都是为兴趣而存在。科学就是如此:它是关于现实的。
什么是现实?菲利普·K·迪克给它下过一个定义:“所谓现实,就是当你不再相信的时候,也不肯消失的东西。”每一个人都有一半生活在现实里,一半生活在故事中。故事的这一半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们选择相信它,是因为我们想要相信它。这不意味着它是“假”的——事实上它能真真切切地改变一个人的生命——但如果一个人选择了一个新的故事,那么旧故事就会被取代。这就是所谓的成长。现实不一样:你无法选择相信现实。
或者说,你的信与不信对现实没有丝毫作用。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束手无策了。我们也能改变它,正如能改变故事一样。但现实奇诡玄妙,凭借直觉、本能和常识只能触及到它最浅的一层。要深入它,需要解明它的运作,通晓它的语言——而科学,是人类面对现实最有效的工具。
这就是科学作为一种文化的特殊性。从实用的角度而言,它应该成为我们思考的一环,因为它已经是我们存在的一环。我觉得也正因此,一个编辑部形态的科学传播组织,在这个时代依然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很多人知道我大概是因为我的科学作者身份,但其实我作为科学编辑投入的精力和思考要更多;对于整个社会的科学传播而言,这可能是更加重要的工作——当然,也有助于成为一个更好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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