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时分,楠塔基特人扬起风帆,远离陆地,躺下休息,在他们枕下,正是川流不息的鲸群。如果抹香鲸的族群里也有吟游诗人,它传唱的史诗,必然以激昂铺陈,却又陡然转向悲鸣。
印度洋,几十头成年雌性抹香鲸“站”在水下15米深处睡觉。图片:Stephane Granzotto
来自远古的血脉作为一个庞大家族中硕果仅存的成员,抹香鲸的故事可以追溯到非常久远之前。
自2000万年前与喙鲸分道扬镳之后,抹香鲸总科在中新世达到全盛,大量体型和习性多样的抹香鲸类游弋在远古大洋中,这其中既有与巨型鲨鱼共同称霸大洋的掠食型抹香鲸类,也有长满细长牙齿的鱼食型抹香鲸类。而尽管无法与这些凶悍的亲戚相媲美,但深潜型抹香鲸类的代表——亦即今天的主角Physeter macrocephalus,依然无愧于“海洋中的强者”这一称号。
带着幼崽巡游的成年抹香鲸。图片:David Salvatori / NBP
自上新世晚期,抹香鲸类逐渐没落,虎鲸逐渐崛起并取代掠食性抹香鲸成为最大的掠食性海洋生物。硕果仅存的3种抹香鲸类,侏儒抹香鲸和小抹香鲸体型较小,可以藏身于广袤的大洋,抹香鲸上颌牙退化,身躯笨重,不似古老的亲戚们那样灵活迅捷,但正是凭借着这副大块头,让抹香鲸在大洋中几无天敌。
长期的观测记录统计显示,成年雄性抹香鲸的体长可达到16米以上,一些长寿的老鲸甚至可以长得更为庞大壮硕。在中国刘公岛,曾发现过一头体长19.6米的搁浅雄性,而在苏联的捕鲸记录中,也有多笔体长大于20米的雄性个体记录,最为惊人的数据则来自美国楠塔基特岛,这里不仅有一副长达5.5米的雄鲸颌骨标本(可推算出此鲸生前全长可能在21-23米之间),在传说中甚至有一头26米长的“鲸王”。
抹香鲸 v.s. 虎鲸
实际上,在多达十几次的虎鲸与独居雄性抹香鲸的对峙观测中,雄性抹香鲸往往仅通过显示力量就可以全身而退。尽管屡屡都是抹香鲸主动退出的对峙,不能满足许多“斗兽爱好者”的渴望,但“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这也的确从侧面反应了抹香鲸强大的生存能力。
2013年,斯里兰卡的一个抹香鲸群防御虎鲸侵扰。图片:Shawn Heinrichs / Barcroft Media
相比于成年雄鲸,雌性抹香鲸的体型稍小,在繁殖季节,它们往往会遭到虎鲸的侵扰,也有过成年雌鲸被虎鲸捕食的记录。不过,在群居生活中,它们会组成一种“花冠阵型”,这是庇护幼崽和受伤同伴的有效手段。
“花冠阵型”是抹香鲸群团体防御的特殊姿势。图片:Phoenix_PNX / wiki commons
但就是这样一种充满力量、本应高枕无虞的巨兽,却在历经岁月沧桑后,骤然站到了生死存亡的悬崖边。
一场“误捕”引发的噩梦
捕鲸,可能是人类最早进行的狩猎活动之一。在韩国蔚山发现的岩雕上,就描绘了公元前6000年左右人类捕鲸的场景,而随着人类航海技术的发展,16世纪的大西洋上,也到处残留着巴斯克人捕鲸的痕迹。在最初期,人们捕鲸多是为了食用等目的,所捕的鲸类,多以须鲸和小型齿鲸为主。尽管用来照明和制作肥皂的鲸脂油愈发重要,但在18世纪之前,除了印度尼西亚的拉马勒拉猎手,几乎没有人会去捕猎抹香鲸。
印度尼西亚拉马勒拉村的捕鲸人捕杀抹香鲸。图片:bbc.co.uk
拉马勒拉村儿童练习捕鲸技巧。图片:huffpost.com
当首批北美殖民者来到新英格兰(美国大陆东北角地区的统称)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当地的鲸类资源丰富到了会影响航行安全的程度,而当地居住的瓦帕浓印第安人早就开始捕鲸,且拥有丰富的经验。通过向印第安人购买土地和学习技巧,包括楠塔基特、新贝德福德在内的一批捕鲸港口迅速崛起。
在当时的捕鲸者看来,游动缓慢且脂肪层厚实的露脊鲸是最值得捕杀的对象。1712年,一支捕鲸队在追寻露脊鲸的过程中,偶遇了一群抹香鲸,顺手开展了捕鲸作业。这次计划外的捕杀拉开了抹香鲸捕鲸业的序幕:猎手们发现,除了可以和露脊鲸一样提炼鲸脂油,抹香鲸的脑部还有另一种液体——鲸脑油(spermaceti)。
光明之源,亦是不幸之源
和很多流线型的鲸不同,抹香鲸拥有一个大得出奇的脑袋,在这个脑袋里,抹香鲸以两种形态储存着一千多升鲸脑油。
抹香鲸头部构造。图片:Carrier DR et al. (2002)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Biology. 205: 1755-1763
在抹香鲸的头部,存在着许多被结缔组织切割成块状的小脑油舱(junk),在已经灭绝的掠食型和鱼食型抹香鲸身上,也有同样的构造存在,结合抹香鲸喜欢冲撞的特点,学者们推测这是一种精致的缓冲结构,这些小脑油仓就像层层叠加的海绵,起到撞击中保护头部的缓冲作用。
最奇特的是,现存的抹香鲸除了拥有这些小脑油舱之外,还有一个庞大的脑油器(spermaceti organ)。而已经灭绝的掠食型抹香鲸类由于颅骨盆太小,几乎不可能存在这样的构造。
关于这部分脑油的作用有多种假说,一种观点认为,现存的抹香鲸有深潜捕食的习性,而鲸脑油的熔点几乎与抹香鲸体温相同,如果抹香鲸可以通过吸入冷空气的方式来控制鲸脑油的融化或凝固,那么这个过程中改变的比重就可以辅助抹香鲸完成下潜和上浮。
2015年,深潜器在水下600米拍摄到的抹香鲸。图片:Ocean Exploration Trust / GISR
当然,捕鲸者似乎没有精力去体验这些演化的精妙之美,在他们看来,抹香鲸脑油是一种燃烧起来异味更小的油脂(在之前,鲸脂油因刺鼻的异味,仅适合用于开放空间的街道照明),仅凭这点就配得上更好的价钱——1743年问世的鲸脑油蜡烛进一步催化了这一需求。
而在极个别抹香鲸体内,还能发现珍贵的龙涎香,这无疑是一笔意外财富(当然,龙涎香的产量非常低,一份数据统计,从1836年到1880年,全美国收获的龙涎香总量还不足1吨)。
随着美国的快速崛起,这个新兴经济体对鲸脑油的需求还在持续暴涨,在短短几十年之内鲸脑油的产量提升了4倍,价格上涨了25%,新英格兰也逐渐成为了全球抹香鲸捕鲸业的中心。到了19世纪上半叶的捕鲸“黄金时代”,全球900条捕鲸船中有735条来自美国。越来越多的船队在大洋之上寻找抹香鲸特殊的朝前斜上方喷雾,而在新贝德福德的一栋栋民居里,鲸脑油蜡烛彻夜不熄……
当年量产的鲸脑油蜡烛,如今都已是古董。图片:Nina Hellman Marine Antiques
不止是物理上的光明
值得一提的是,产业聚集在美国的抹香鲸捕鲸业,还意外地推动了黑人解放运动。
海上捕鲸艰辛危险,尤其是在1820年,埃塞克斯号捕鲸船被一头抹香鲸撞沉,无助的水手只得抽签决定生死,杀死同伴并以其尸体维生。这次的事故极大地震撼了水手群体,让许多对捕鲸抱有浪漫主义幻想的水手们顿时失去了信心。由于雇不到足够人手,船东不得不雇佣薪酬更低、更愿从事苦力工作的黑奴,而许多从南方逃跑的黑奴也期待得到一段长达数年的海上生活,以逃避奴隶主的抓捕。
捕鲸船上的黑人劳工。图片:the Suffolk Times
19世纪初,登船的黑人依然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往往被分配去做劳累的提炼工作,却只能拿到远少于白人水手的薪酬,但封闭的海上生活给了黑人足够的机会去证明自己也可以像白人一样勤劳和智慧。而在同生共死的捕猎过程中,许多白人对黑人根深蒂固的歧视也逐渐改变。
到了1830~40年代,已经有黑人水手一步步晋升成为船长,更有许多黑人水手拿到了和白人水手一样的、远超岸上工作的薪酬。美国废奴运动领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在实地考察一些捕鲸港口后震惊地发现——“他们有些人逃离枷锁不过几年,却已经买上了精致的房子,过上了比马里兰奴隶主还要富足的生活”。
正当美国废奴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抹香鲸的境遇似乎也迎来了一丝转机。
石油,无法拯救抹香鲸
1859年,宾夕法尼亚州的泰塔斯维尔发现了石油。这种新的化石能源带来了一次影响深远至今的能源革命:经过提炼石油得到的煤油,无论是清洁程度、照明亮度都优于鲸脑油和鲸脂油,最关键的是,石油的产量远高于鲸油。一条远洋捕鲸船,2年可以带回400桶鲸油,而一口油井,一天就可以采出3000桶原油!此后,捕鲸业迅速衰落,而抹香鲸的种群生存危机,似乎也随之消逝了。
描绘抹香鲸们举杯欢庆宾夕法尼亚发现石油的漫画。图片:Vanity Fair (1861) / wiki commons
谁也没有想到,石油,这种曾经“挽救”了抹香鲸的新能源,却意外地将抹香鲸引向了另一场噩梦。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全球经济迅速复苏,建立在石油革命之上的工业机械和个人消费机械产品——譬如汽车——保有量日益庞大。对于这些机械来说,润滑是防止和延缓零件磨损的重要手段。很不凑巧,鲸脑油就是这样一种性能极佳的润滑油,而经过氧化、磺化、硫化、氯化等处理后,它又可以成为具有良好润湿性的添加剂,这些添加剂是汽车变速箱换挡油、液压油和金属加工油必不可少的。
而此时的捕鲸,早已不像一百年前那样依赖木帆船作业了。大型的远洋捕鲸轮装备了捕鲸声呐、远距离捕鲸叉,其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加工厂和仓库。埃塞克斯号那样的抹香鲸撞沉捕鲸船的危险再也不会发生,一切都变得冷血而高效。回看当年的全球捕鲸量表,它就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高高地抬起了它的脑袋。
抹香鲸捕鲸业捕捞量走势图,可以清晰地看到发现石油后的下滑,和二战结束后的陡然增长。图片:kurzon / wiki commons
根据估算,在1946年到1980年,各国捕杀了近77万头抹香鲸,而在18世纪早期(也就是捕鲸业“黄金时代”开始的前夜),全球抹香鲸种群总量也只有110万头左右。由于鲸群逐渐枯竭,同时出现了霍霍巴油这样的润滑替代品,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呼吁下,对抹香鲸的大规模商业捕杀才最终于1988年停止。
坦诚地说,相比于露脊鲸,抹香鲸还是幸运的。它们的种群规模依然足够大,距离恢复,需要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轻松地将这段历史放下。
如果不是及时收手,无法想象这种肌肉虬结、体态壮美的庞然大物,未来将会是怎样。图片:Gerard Soury / Oxford Scientific
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在不断地向自然索取,以满足自身的各项需求,这其实和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物都一样。然而不同之处在于,人类似乎更加贪婪一些。我们的一些需求,放在历史的高度上看来,其实微不足道,甚至荒谬可笑,然而对它们的索取却宣判了一种种动植物的死刑。这是否是一种理想的与自然共存的方式?这样的故事会不会重演?下一个倒霉鬼主角又会是谁呢?
抹香鲸的吟唱给不出答案,这一首新曲,只能我们自己来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