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欣年:院士、孩子、再生的树

作者: 洪蔚琳

来源: 知识分子

发布日期: 2018-03-14

董欣年,美国科学院院士,主要研究植物分子生物学和生理学,特别是在水杨酸和茉莉酸介导的信号转导途径及其相互作用机制方面有深入研究,并在国际顶尖学术刊物上发表大量研究论文。她的科研工作由好奇心驱动,对科学的兴趣始于童年,通过不断努力和创新,她在植物抗病害领域取得了显著成就。

董欣年:院士、孩子、再生的树

董欣年在杜克森林。1982年董欣年获武汉大学微生物学学士学位,1988年获美国西北大学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1988至1991年,在哈佛大学医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1992年起,历任美国杜克大学生物系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2011年当选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研究员、同年入选美国科学促进会(AAAS)会士,2012年获选美国科学院院士,2013年当选美国微生物科学院院士。

董欣年的主要研究领域为植物分子生物学和生理学,特别是水杨酸和茉莉酸介导的信号转导途径及其相互作用机制,以通讯作者身份在Science、Nature、Cell等国际顶尖学术刊物发表大量研究论文。

单纯试验田里的水稻宣告了团队的胜利。它们的表现太好了,产量、高度、水稻穗粒数和重量都和野生型没什么区别。几个月前,董欣年带领团队在《自然》上连续发表两篇论文,为水稻安上一种“免疫系统开关”,破解了水稻抗病害领域20年未解的难题。

这又是一次“偶然的发现”。她试着把TBF1基因前一段特殊的DNA序列放到NPR1基因前,做成一个神奇的开关,使启动免疫力的NPR1基因只在植物遭受攻击时“打开”,在正常生长时“关闭”,从而更高效地抵御不同病害并保持正常生长。

“有一些风险,但又有新的令人‘惊喜’的点——这就是我喜欢的项目。”接受采访的几天前,董欣年去波士顿开会,顺便看望自己的博士后导师。她想起在哈佛大学医学院做博后时,导师常说一句“no guts no glory”,意思是没有胆量,就不会有收获。她的导师在研究生涯中三次转变方向,兴趣到哪里,研究就转向哪里——科学成了最单纯的一件事,只跟着好奇心走,走向任何未知的领域。

对科学的兴趣是从图像开始的。

童年时代,她跟着爷爷奶奶到各个城市探亲。那时候读物少,但她每次出远门,父亲都把当月的儿童杂志《小朋友》寄给她。大学期间,她的分子遗传学启蒙教课书是Gunther Stent和Ricard Calendar著的Molecular Genetics, An Introductory Narrative。她喜欢书的内容,更吸引她的是里面的很多科学家的照片。看了照片,就觉得一切不再那么抽象。

这些人能用简单而又聪明的实验来解决最深奥的生物问题,是一群了不起的科学家。

“我当时就特别想成为他们那样子的人。”她说。“我总想着,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如今,她坐在空间有限的实验室里扩展眼前世界的边际,每项工作都靠好奇心驱动。她想知道植物抗病和基因的关系,就用拟南芥做遗传学实验,找到了植物关键的免疫调控基因NPR1;她对生物钟有兴趣,就去观察早晚做浸染实验的效果差别,最终发现植物抗病基因存在受生物钟调控的表达高峰。

在杜克大学教微生物学,她常感慨现在的学生“学习太专一”。课堂上她总要讲,很希望能和同学们交朋友,欢迎到办公室来,我们聊聊天。过去是学生成队成队地来找她,天南海北地聊,现在是主动邀请也请不来了。虽然她实验室里的学生和博后各自专注自己的课题,她喜欢把每个人不同的课题联系在一起思考。所以每个人在做什么,她有时比学生本人记得还清楚。

学生对自然世界的关心变少了,她很难理解这一点,“自然世界是我眼里最有吸引力的。我想不通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们觉得电子游戏比大自然好玩。”她想要那种“智力上的愉悦”,这是她选择做一个科学家最重要的理由。这样就能和思想活跃的人待在一起,不只是聊科学,可以谈各方面的事情。随时随地学到新东西,随时随地被吸引,整个生命都被填满了,从来不觉得无聊。

这甚至构成了她爱情的基础。提起丈夫王小凡,她首先想到的是他“很有知识,很渊博”,这种吸引力从大学时一直持续到今天。近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依然有说不完的话。从前儿子还小的时候,他们同在大学教书,忙到没时间交流。到了周末,两个人一定要一起开车送儿子学钢琴,往返一小时,为了聊天。他们在车里讨论大千世界上的各种细枝末节,关于研究的话题总是默契而直接。

“不需要说太多,他就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很高兴,这个工作为什么这么重要。”

董欣年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柔和,脸部的线条柔和,说话的声音也柔和。可自我又是一种特别强烈的东西,像是做了决定,从来不大声喊出来,但也不会被什么东西撼动了。她最排斥“研究跟着经费走”,“投资人不见得那么懂科学,自己心里要有数。”有时候工作压力大,总要定期出些成果,要参加各种评选,但她宁愿再等一等,再想一想。短期工作是用来交差的,她总有长期规划,留给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和她坐着聊天,你会感觉她常常忘了“互动”这回事。很多科学家面对记者,会特意把复杂的科学问题掰开揉碎,打比方、举例子,讲出一个通俗版本,解释到记者明白为止。她谈自己的研究,几乎是把记者当成同行,蹦出一连串英文专业术语。“你听懂了吗,看你表情好像是不是没太听懂?”她也不是太在意这问题的答案,接着又沉浸到自我的科学世界中去,一边回忆一边讲,语调不紧不慢。

记者向她提起,有位女科学家有了孩子之后,觉得在家庭和事业间力不从心。她想了一会儿说:“很多时候你这么问,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希望你告诉她,让她坚持下来。真的想做的事,总能找到一个办法来做好。”

换作20多年前,她也许不会这样回答。当年杜克大学评终身教职,系里报了三个人上去。结果另外两个人评上了,董欣年没过审批。没有终身教职,就意味着要离开杜克。她心灰意冷,打算去找新的工作。王小凡把她拦下了,支持她向学校申诉,最后申诉成功。

王小凡比董欣年大4岁。受文革影响,他小学没毕业就进入工厂,做了8年工人,后来靠自学考上武汉大学。年轻的时候,董欣年觉得两个人之间有挺大的差距,“因为他的经历比我多很多,什么事都看得更清楚。”自己有什么烦恼,王小凡讲几句话,就能解开心结。

可她的“人生导师”没能帮她挡下人生的坎坷。她记得最真切的,是1992年到1999年,她在杜克大学的实验室没有足够的资金、没人手。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她的命。痊愈之后,她又差点要接受终身教职的落选,被迫离开学校。

就在这7年里,她养成了每周末在“杜克森林”里徒步穿林的习惯。不管多累、多难受,都要去走。进去、回来,一条路走一小时。

这森林所在的7000英亩地在75年前是水土流失严重的棉花田,杜克把它买下来,改造成遍植松树的次生林,由大学管理,用作消遣与教研。董欣年每次进森林,都拍照片回来。她发现管理员每过一段时间,就选一小块林子,给树木拴上不同颜色的带子。他们砍掉长得好的大树,用卖木材的钱维持林场经营;一些种树暂时留下来,等到它周围长出幼小的松树苗再砍掉。她拍下树桩、拍下刚破土的树苗,记录它们的变化。

那些被砍掉的树都会慢慢发出新芽、舒枝展叶,呈现出一种砍不掉的生命力。

她没有自己的力量吗?刚开始独立研究的时候,她做NPR1基因,实验室旁边的一个大公司也在做,两边找到了同样的基因,竞争很激烈。对方找上门来,让她“到此为止”。她当时想“为什么啊”,带着仅有的一个学生继续做下去,最后率先克隆出来,发表在《细胞》上。

做研究越久,董欣年越觉得人的境遇和工作的好坏并没有那么强的关联,关键在于“你真的想做吗”和“愿不愿意为它付出心血。”多年以后,她和王小凡共同回忆起那7年的困难,王小凡说“往事不堪回首”:刚生一场大病,治好了又来评级这么一下。董欣年就对他笑笑:“人生不就是早倒霉或者晚倒霉,哪有人一生顺利的?人家的倒霉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十几年过去了,相片里的森林今非昔比,她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有一天她站在杜克森林,抬头看四周茂盛的树,才发现它们已经长得那么高了,一片一片昂首向天,都是当年被砍过的树。人的命运,大概和树很像吧。“人确实是有很多的坎,你要挺过来就好了。”

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的那天,董欣年的书桌上都是讲课材料。几小时后,她要飞到法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手机突然响起。美国时间2012年5月1日,美国科学院的会议室里,评审组的院士们把电话传了一圈,每人都要跟她讲几句祝贺的话。美国科学院每年增选院士70多名,由他人提名推荐。董欣年事先都不知道自己进了候选名单。

后来她见到评审委员,问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院士们笑:“我们是美国科学院,还能找不到你的电话吗?”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5年后,她坐在北京友谊宾馆的房间里回忆起那天,几句话带过。比起当选院士的重要时刻,她更愿意花半小时讲自己关于植物生理学的工作,从博士后期间的实验讲到最近两篇发在《自然》杂志的文章,滔滔不绝。

她不是特别喜欢轰轰烈烈。热闹过后,人总得静下来。

“因为科学的发现常常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个科学家不能没有思考的时间,不能没有安静的时间。”出了实验室,她的生活不能更简单了。晚上的大片空闲时间,她都用来休息,但脑子里浮想联翩。“你的好运,实际上是你平时积累的。”她自己总结出来,科研能成功,关键是一个“勤”字。不光身体要勤,脑子也得勤。做一个实验要很长时间,但做之前得想一想,做之后要想一想;没做的时候,看看别人的东西,也得想一想。

有些事情她想很久了,就写下来。她在美国的时间太久,采访中不得不中英掺杂着表达,汉语落在笔头,也不是“想写什么就写得出来”了。但她还是常写,写点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自己看着玩儿。”还会把这些片段做成文集,放在家里。

有时候待在办公室,她会随手翻翻书。那里至今还放着她的第一本分子遗传学的英文原版启蒙书,是快40年前父亲董辅礽送给她的。在美国科学院院士签名大会上,董欣年作为农业和环境分院的代表作了20分钟演讲。她专门提到这本书,说它开启了自己的分子生物学研究之路。

作为经济学家的父亲不仅为她指引了专业,也教会她怎么做人,怎么做学问。经济学界的学者常说,董辅礽是他们学界唯一一个“所有的文章,每个字都是自己写的”。他的学生曹阳将出版博士论文,出版社为扩大学术影响,建议将导师董辅礽列为第一作者。董辅礽回绝了出版社的好意,但亲笔为曹阳写了近5000字的序言。

父亲走了十多年了。董欣年曾在一篇追思的文章中,一口气回忆了无数父女俩早年相处的细节:童年,爬在爸爸的肩膀上,看他抱着自己飞跑;夏天怕雷声,爸爸就拿个拖把去和雷公公博斗;在公交站一起等妈妈下班,爸爸在地上用树枝教写字;中学时对自己的前途没信心,爸爸说即使做农民也要有知识有文化,不能浪费光阴。

人有时候在面对前方的曲折时,会生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力量来。一棵树被砍倒无数次,再生后还是有可能立得笔直,因为它毕竟有根的支点。她露出了一个小女孩那样的笑容。在讲起父亲的短暂时刻,这个跨过人生的无数道沟壑,早已成熟多年的女科学家又重新回到那段单纯的时光,重新获得了童年时代曾拥有的一切——也许其实从未丢失过:杜克森林里的小女孩,面对大自然睁开眼睛。这个世界上那么多还不为人所知的事情,推着她继续向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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