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们多少人看了那个很火的“白左女权主持人与硬核理性Jordan Peterson巅峰对决”的视频。很火的。所有视频截图来自微博@大心脏排排,下同。一开始,微博的转发评论大多认为女主持粗暴地打断嘉宾的话、不断转移话题、把自己臆想的观点扣在对方身上,而男心理学家不急不迫、有理有据、风度翩翩。然而也有人去“功课”了男嘉宾的过往言论之后,对他的好印象无影无踪。男心理学家彼得森的观点是否值得推敲?
今天我们从采访中的一个点,展开说说。这个视频是英国电视台“4频道”的一个采访,一方是记者凯西·纽曼(Cathy Newman),另一方是心理学家约当·彼得森(Jordan Peterson),讨论的话题主要涉及性别差异和社会制度。彼得森认为,我们社会的众多等级差异和不平等有生物基础,所以是无法改变的。这个视频看起来很爽,很像是理性科学证据打脸的样子。
令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彼得森举的龙虾的例子:一只龙虾的神经系统会对它在龙虾社会中的地位产生响应,随地位高低变化而产生脑化学变化,进而影响龙虾的行为。彼得森说,人类和龙虾有共同祖先,所以人类社会的等级制“和社会文化构建毫无关系”,“人类和动物组织结构上有连续性是绝对不可避免的”。听起来很对,但是有一个问题:为什么龙虾的神经系统是什么样子,就能告诉我们人类的社会必须是什么样子?人类和龙虾,差距太大。
彼得森说“人类在3.5亿年前和龙虾分道扬镳”,这是完全错误的。人类是后口的脊椎动物,龙虾是原口的无脊椎动物,两个类群在寒武纪之前就已经分开,超过6亿年。他很可能是把我们已知最早的龙虾类生物起源的时间当成了人和龙虾分家的时间,这个错误十分低级,大概表明他不并懂演化史。当然,仅仅弄错时间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复杂神经系统似乎就是在寒武纪诞生的,就算更早也不会早多少。
这就意味着一个问题:人类和龙虾的神经系统在演化历史上几乎没有关系啊!就算一开始我们和龙虾的神经系统曾经一样过,这个阶段也没有多长,之后我们各自独立走了5亿多年的路啊!彼得森在演讲里多次强调“3.5亿年是多么漫长”,我认为他把这个事情完全理解反了。人类和龙虾分家在很久之前,恰恰证明我们的关系疏远,而不是亲近。当然,龙虾也是地球生物,它的神经系统确实也和人类有相似点,但差异点更多。
实际上,神经生物学家已经找出了太多的差异点。比如,人类和灵长类里控制社会行为的重要中枢是杏仁核,而龙虾根本就没有杏仁核,我们甚至一般都不会说龙虾的那东西是脑——常用的术语是“神经节”。5-羟色胺,不止人和龙虾,植物也有。而就算是相似点,比如彼得森举的血清素例子,也远比看起来更加微妙。人类神经系统使用几十种递质,其中确实包括血清素,血清素也确实能改变龙虾社会行为。但是,血清素在自然界满大街都是啊!
植物都有血清素,难道能说植物也应该有社会阶层高低之分?针对血清素的抗抑郁药物当然能“发挥作用”,因为它的作用就是改变血清素的吸收,但何以见得植物或者龙虾打了药物之后也变得更加快乐呢?人们曾经对神经递质有一种误解,认为一种神经递质负责一种状态或者情绪,比如多巴胺激发奖赏、内啡肽抵抗痛苦,但神经递质其实只是工具,它们发挥什么作用取决于它们在什么样的脑回路之中。
曾有人概括说血清素意味着幸福和安全感,但其实90%血清素是在肠道里用来帮助消化的;剩下10%在脑子里也涉及到情绪、睡眠和食欲等方方面面。锤子可以用来伤人,但能说有锤子的地方就有犯罪吗?神经递质也是如此。凭什么要人类以自然界为“规范”?人类的大脑拥有惊人的可塑性,远远超越了无脊椎动物,而且人类自身还在演化的路上。
彼得森试图以下棋为例子来表明“自然界设定了一套固定的规则,我们只能在规则内部行动”,可惜棋类规则本身就经历了上千年的不断演变,至今仍在变化中。客观世界的确制约着我们的行为,但要在何种意义上才能说,龙虾的大脑化学制约了我们的社会构建呢?自然界有很多有趣的现象,颇能给人类以方方面面的启示,既有科学技术工程层面,当然也有文化政治社会层面。然而,启示仅仅是启示而已,它不可能成为任何意义上的规范。
一方面,自然界生物多样性何其广阔,凭什么要选择其中一种而非另一种作为导师?凭什么要用龙虾或者侧斑鬣蜥,而不选用倭猩猩或信天翁呢?另一方面,自然界有这个面貌可能是它比较利于特定环境的存活,也可能是历史遗留或者偶然因素,没有一种能自动转换为“我们应该这么做”,更不能变成“我们必须这么做”。诉诸自然谬误是哲学入门课讲的东西。我承认,我觉得纽曼的这次采访相当糟糕。
她对彼得森很多观点的复述过于扭曲,无助于澄清讨论,反而凭空产生误解和对抗。然而,辩论一方表现糟糕、观点偏颇,并不意味着另一方就自动正确。彼得森因为使用了大量的论据,而看起来尤为科学理性客观;然而不幸的是,在这个问题上“看起来”是没有用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事实和逻辑本身,而他的事实和逻辑存在无可挽回的缺陷,龙虾例子如此,还有其他多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