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们旁征博引古典诗词,向大家介绍了蜡梅。今天,作者霜天蛾将换个角度,以植物的口吻,为大家讲述冬日静谧下鲜为人知的生命故事。
市中央有个街心公园,面积不过一公顷,但绿化做得不错,树木高低错落,疏密有致,环境幽雅,是市民们散步的好去处。但一月初下了场大雪,跟着气温骤降,街心公园冷清了许多,只有几个小孩子不怕冷,常来公园里玩雪。
这天傍晚,街心公园里只剩一个小孩,还在堆雪人,眼看再插上鼻子就成了,小孩便想去折根树枝,却听到那棵百年银杏的树根处发出“咯咯声”。小孩慢慢走近,突然整棵银杏树猛地一抖,树上的雪簌簌掉落,砸了一头,还惊飞了一群麻雀。小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一个后滚翻爬起来,一步三滑地逃走了。
银杏又抖了抖残雪,打了个嗝,然后环顾四周,若有所思。良久,银杏深吸一口气,土壤深处传来一声闷雷,整个公园地表都震了一下。随后,公园里的树木纷纷苏醒,各自活动枝干,抖落积雪,相互窃窃私语。
银杏笑道:“各位老友可都醒了?甚好……咦,怎地还来了这许多小友?面生得很呐。”一株老桃连连咳嗽,哑着嗓子道:“杏兄每次苏醒,必定屁声如雷,搅得大家无法安睡。”说罢又咳嗽起来。
旁边一棵老杏语声苍老尖锐:“姓桃的你指桑骂槐,小心连桃胶也咳出来了。老娘是杏,放屁的那位是银杏,不可同……不可混为一谈!”公园临街处一棵大槐树提高声音道:“谁又骂我来?”
众树哈哈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聊得火热,公园里嘈杂了起来。当然人是听不到的。
银杏虽老,眼睛却尖,看见公园中央亭子边上有一棵灌木,开满黄花,散发出阵阵香气,但始终没开口说话,连动也不曾动一下。银杏觉得奇怪,便问道:“这位小友如何称呼?想是不爱说话?”
黄花灌木没搭腔,旁边一棵梅花道:“这是蜡梅,来此地不到十年,还未睡足。”银杏道:“啊,多谢梅姑娘,原来是蜡梅,老朽久仰了。”杏树讥道:“老东西嘴里只会说些客套话,你如何久仰法?”
银杏道:“杏妹见笑了,老朽近几十年来气虚血亏,从未睡得安稳过,时常半睡半醒间,见一些学生模样的人,来园里看书,有时就靠在老朽树干上。因此老朽也颇识得几个字,明白了些古往今来、宇宙苍生。”
“宋代卫宗武有蜡梅诗云‘能向早梅前独秀,何妨秋卉后才香。’说的是蜡梅开放时节,大致在冬月、腊月、正月,因此既是百花中开放最早者,亦是最晚者。诸位请看这园子,天寒地冻,百花凋零,独有蜡梅凌寒盛放,香气清幽,其意境之深远,百花中无有能出其右者。”
这时公园池塘边山石后一个尖细声音传来:“老爷子怎地不提我?”众树向那发声之处看去,见是一丛小灌木,大部被山石遮住,只露出数根纤细枝条,枝条见棱见方,亦是缀满黄色小花,成对绽放,正与蜡梅相映成趣。
银杏笑道:“原来是迎春姑娘,恕老朽眼花了。姑娘你开花也算极早了,但比之蜡梅却又稍晚几日,以后只好称呼你为二小姐罢……”迎春怒道:“这可不是咒我早死么!”银杏道:“不敢,姑娘长命千岁。”
迎春道:“老爷子,我曾听人争论蜡梅其名,到底是腊月之腊,还是蜡烛之蜡。不知老爷子有何高见?”杏树道:“在腊月开花,自然是腊月之腊,与蜡烛何干?总不能劈了当蜡烛烧。”
银杏道:“非也,这蜡梅之蜡,实是蜡烛之蜡,但此蜡又非彼蠟,总之,既是蠟烛之蠟,又非蜡烛之蜡。”众树听得一头雪水,不知何所云。杏树道:“你罗里吧嗦,说些甚么?可是抽风么?”
银杏道:“咳咳……老朽之意,乃是这‘蜡’与‘蠟’,字形不同,其意亦不同,只不过……只不过如今一视同仁了,诸位请看,这蜡与蠟,原是这般写法……”说罢便想弯腰在雪地上写字,无奈个子太高,腰杆太硬,把主干都快拗断了,枝条也触不到雪面。
银杏只得作罢,叹道:“咳,这汉字博大精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在诸位脑筋灵敏,再想他个两三百年,也就能懂了。”这时一棵树悄没声息地弯下枝条,在雪地上工工整整地写了“蜡”与“蠟”两个汉字。这棵树也未开口说话,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树干上布满褐色小点。
银杏喜道:“这位朋友原来也是书香门第,老朽在此多谢了,请问如何称呼?”那写字的树道:“前辈太客气了,在下染井吉野。”银杏道:“染井吉野……可是东京樱花么?失敬失敬,吉野君写得一手好字,老朽大开眼界。”
樱花鞠躬道:“不敢,在下曾随家人学过几年汉字,教前辈笑话了。听家中长辈说,蜡梅在日本也颇受欢迎,日语读作‘落白衣’。但蜡字有几种写法,多是写作蝋梅,亦有蠟和臘,还有称为‘唐梅’的。但据在下所知,蜡梅乃明朝万历时期引至日本,并非唐朝,想是和梅花弄错了。”一面说着,一面又在雪上写了个臘字,说道:“便请前辈继续讲解这几个字。”
杏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请看这蜡与蠟字,如今字义相同,皆指油脂类物体,如蜡烛、蜂蜡、石蜡等。但古义千差万别,蠟字与今义相同,指油脂类;而蜡字乃是古时岁末一重大祭祀,有关庄稼收成。读音也并非蜡烛之蜡,而是蚱蜢之蚱。”
“北宋有位大学问家叫苏轼,他曾写道‘香气似梅,似女工撚蠟所成,因谓蠟梅’,这便是蠟梅之名的来历了。诸位请看那蠟梅花朵。”众树朝蠟梅望去,果见花瓣色泽凝黄剔透,正似油蠟。
“至于这臘字,与蜡字意义相近,也是岁末一大祭,祭期与蜡祭相近,只不过祭的乃是祖先神灵。”“可见只有‘蠟梅’才是正统写法,只不过60年前搞了个简化字活动,将笔画繁多的汉字一概精简,或与其他笔画简单字合用,蠟与蜡最终合并为一字。日后诸位与蠟梅聊天说话,千万不可忘了这其中的区别。”
众树似懂非懂,面面相觑。杏树道:“老东西越说越缠夹不清,怕是只有写字的那位,染了甚么鸡眼的樱花才听得懂。”银杏微笑道:“简化字固然混淆了古今字义,但便于书写,尤其适合杏妹你。”
杏树怒道:“老娘又不考状元,中翰林,学他劳什子的汉字做甚!”银杏道:“杏妹你有所不知,读书识字,自有妙处。你祖上曾有一得道者,化为人形女子,偶遇一圣僧,你这位得道先祖文采斐然,以一首七言律诗,勾得圣僧春心萌动,面红耳赤。杏妹,我吟这首诗给你听可好?”
杏树骂道:“呸!不听!不听!我祖上怎会做这等事?那……后来怎样?”银杏叹道:“可惜哪,还未洞房,你这位先祖便被山猪拱杀了。”树哄堂大笑声中夹杂着杏树破口大骂,声震夜空。樱花见状忙岔开话题:“老前辈,在下有一事不明,方才前辈说蜡梅之名,至北宋苏轼始定名。在下幼时读诗,也发现宋朝之前,无论诗词歌赋,均无蜡梅二字。莫非蜡梅直至宋朝才被发现?”
银杏道:“那倒不是,清代方苞有云‘盖将天开以成务,必先分类而知名。’古人不识分类,往往混淆物种,命名错乱,就拿蜡梅来说,古人多称之为黄梅花。”樱花道:“想是与黄梅天有关?”
银杏道:“无关,只是以其花形、花期、花香与梅花近似,便当做是黄色的早开梅花了。宋代王安国有《黄梅花》一诗,题注曰‘熙宁五年壬子馆中作,是时但题曰黄梅花,未有蜡梅之号,至元祐苏、黄在朝,始定名为蜡梅。’可见宋朝元祐之前已有蜡梅,俗称黄梅花,或有别的称呼也未可知。直至清代,仍有诗词里称蜡梅为黄梅。”
这时梅花突然开口:“老爷子方才说到分类,晚辈有个疑惑,这蜡梅与梅花可是远亲么?能否分为一类?”杏树忙道:“老娘也正要问,我与你都带个杏字,莫非真是亲戚么?”
银杏笑道:“教杏妹放心,你与老朽八竿子打不着,梅姑娘,你与蜡梅也是这般,便追到祖宗一万八千代,也跟这个亲字不沾边。倒是杏妹你,与梅姑娘、桃老弟,还有吉野君四位是一家。至于那蜡梅……倘若樟树还在世,倒是能与他攀上亲戚。咳,可惜。”
众树都知他指的是园子里那棵百年樟树,冬季不落叶,因前几日大雪,树冠积雪沉重,终于压断树枝,撕裂了主干,加上连日降温冻害,已死得透了。
银杏又叹道:“要说这分类,可真是奇异绝伦,老朽和诸位的区别,那是天上飞鸟,地下虫蚁……不不,老朽不是说虫蚁就贱过飞鸟,只是这区别之大,跨越亘古。或许亿万年前,诸位与老朽都是一家,后来各走各路罢了。如今老朽的亲戚早已不在尘世,孑然一身,孤家寡门矣。”
众树想起银杏身世,尽皆沉默不语。银杏笑道:“方才是说蜡梅,老朽又自顾自说个没完,可不扫兴!这样,老朽给诸位唱首词如何?”说罢也不等众树答应,开口唱道:
黄苞初绽,谁向江头寄。天赋与清香,笑红颜、呈妖逞媚。低垂花面,不与众争妍,春尚未。先群卉。独禀中央气。
何须施巧,点缀芳丛里。只恐暗寻香,误蜂儿、归来故垒。玉纤攀处,金钏色相宜,朔风寒,空雪坠。痛赏休辞醉。
一曲《蓦山溪》唱毕,众树悄立不动,唯有蜡梅幽香丝丝流淌,流过众树身畔,也流过樟树的残躯。银杏苍老的歌声余音回响,与这幽香一道飘往渐白的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