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提笔又放下,内心深处的痛处始终不想触及。我们背后叫他“老南”,他给我们发邮件、微信也是这样自称,感觉这样叫起来也确实轻松随意。
2017年9月16日的早上,打开微信,知道“老南”永远地走了,虽然有些心里准备,可仍然不知所措,脑海里过电影一般回忆起与“老南”的人生交集。
时间回到了他出国的前几日,大约是2017年5月15日左右,我只是大概记得,因为他是5月18日去的美国,我打电话给他汇报工作,其实只是想和他说点什么。我知道他要出国了,却是从别人嘴里得知的,他不和我说,估计是怕影响工作,因为我正在负责他视为生命的FAST的调试工作。
我们之间有着天然的默契,他不说的事情,一般我也不会多问,一直如此,但这次却例外。电话开始,我大致汇报了工作,然后突然问他:“老爷子,听说你要去美国?”他低沉的声音说:“是的。”我们沉默了半刻后,他问:“你有时间回来吗?”我当时的回答让我至今自责:“这边事儿太多了,我可能回不去。”
其实我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我,因为他从来不会这样做,我的回答虽是实际情况,却是不经思索。平日里,我们的对话大多如此,直来直去。只是这一次,我真的错了,每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内心都是难以平复。
后来,调试取得了一些进展,在他离开前多少给了他些许安慰,至今我还这样安慰自己:也许我当时回去了,他就看不到望远镜能跟踪了。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我知道那只是自己欺骗自己。
他刚得病的时候,就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我就躲得远远的,不让你们看见我。”但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个玩笑,却不想真的成为事实,一想到这件事儿,我就更加难过,难过于没有在他出国前见上他一面……
如果时间再次定格到2009年,那年我博士刚毕业,可能和大多数同事一样,初次见他是在面试的时候。他问了很多问题,其实不难,范围却很宽。后来,我大体能感觉到,他应该更多的是在考查我们的直觉和悟性。我想,肯定和他做的其它事情一样,看似漫不经心,但实质上每一个问题都是他精心准备的。
其实面试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感觉到他强大的气场,一看就是“头儿”,甚至有点像“土匪头儿”。我至今仍记得他面试我说过的一句话,他拿着我的简历看了看说:“就你这简历,在中科院系统其它研究所也不太好找工作吧?”我得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我本科硕士的学校不算好,专业也偏向工程应用。但我当时仍然觉得他有些失礼,就反驳了他几句,现在想想,也是我和他之间有趣的一个小插曲……
其实,真正深度的交往,始于FAST经历的一场近乎灾难性的挑战,即索网的疲劳问题。这也是我的人生与南老师密切交集的开始。
那是2010年,我们从知名企业购买了十余根钢索结构进行疲劳实验,结果没有一例能满足FAST的使用要求。由此,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技术攻关。当时,台址开挖工程已经开始,设备基础工程迫在眉睫,可由于索疲劳问题,反射面的结构形式却迟迟定不下来,可想“老南”的压力之大。
他几乎寝食难安,天天与我们技术人员沟通,想方设法在工艺、材料等方面寻找解决途径。我当时很难理解,这样的大科学家也会手足无措,也许是他背负太多的责任了……
他甚至异想天开的希望用弹簧作为弹性变形的载体,来解决索疲劳问题,在我看来真有点天马行空,不可思议。他希望大家都发散思维,而我就是个工程师,实际的让他难以接受。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过程,我出了一个终极版的弹簧方案,其实我大致就是想说,如果这个方案不行,其它弹簧方案也就不用考虑了。
我清晰的记得,我在黑板上把图画完之后,他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就沉默了许久,我甚至不记得会议是怎么结束的,我只记得出奇的安静。还记得在我离开会议室时,是用余光扫到,他仍然站在黑板前,背着手,看着我画的图……那时我觉得他像个孩子……
后来,方向还是转向钢索的研制中,整个研制工作接近两年,经历了近百次失败。几乎每次失败,“老南”都会格外关注,沟通改进措施。最终,研制出满足FAST要求的钢索结构,算是让FAST度过了难关。
有一次,我们项目组遇到一次比较大的变动,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到:“姜鹏,你说你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屁孩,我能完全相信你吗?”我在那沉默了半晌,一字一句地回答:“南老师,我觉得你可以信任我。”我想我当时的回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之后聊了很久,但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的慌张,也许是我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呵呵,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不过,也许只有他能容得下我的肆无忌惮……
后来,我成了他的助理,也慢慢接触到他的内心。他开始跟我讲他的故事,他如何利用大串联的机会跑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在上山下乡如何度过艰苦而又让他难以释怀的十年岁月,他又如何回到北京天文台,他又如何在荷兰求学,又如何在日本工作,又怎样的回国……我听的如痴如醉,不曾想这样一个小老头,有着这样传奇的人生,太有意思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一开始以为是他在吹牛,慢慢的发现不是这样。我所能求证的事情,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人生充斥的是调皮、义气、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捣蛋……我太喜欢了,是我多么向往而又可遇不可求的,我甚至开有些始嫉妒他那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我甚至开始了解他的家庭,他给我讲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讲他的绘画,讲他喜欢的歌曲,讲他的射电天文方法等等……
他不在乎名利,不然也不会放弃日本的高薪,对于院士的名头也相当淡然,自从认识他以来,没见过他为任何事情低过头。但他自己却说,他低过头,就是为了FAST立项,用他的话说,他甚至为了FAST立项陪人喝过酒,我想这大概也就是他的极限了吧。
他有些品质我永远也学不会,比如怜悯之心。他经常说我不够善良,我想他是对的,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他那种善良。
他同情弱者,愿意以弱者群体的角度审视这个世界,他资助过十余个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至今仍有受资助的学生给他写信。他在现场与工人打成一片,很难想象一个大科学家在简陋的工棚里与他们家长里短,也许是太我孤陋寡闻,但我之前的人生确实没见过这种情况。他记得许多工人的名字,知道他们干哪个工种,知道他们的收入,知道他们家里的琐事。他对工人的那种尊敬,要不是亲眼见过,绝对难以想象。
他经常给工人带些零食,还给他们买过衣服……
自从成了他的助手之后,就没再见他夸过我,除了批评,还是批评,好像一直是这样。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了,为什么还是批评呢,甚至有些小情绪。
但从别人嘴里听到他对我的评价,永远是不错的。在与他陪伴的日子里,我从助研、副研一直到研究员,我的职业人生在别人看来异常顺利,我想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与他对我的评价不无关系,因为大家认可他的人品,也认可他身边的人……
我与他的最后一封邮件,是我担心他对我有误会,所以就我目前的工作情况介绍了一下,其中难免有些失意之处。在他的回信里,他安慰我一番之后,写的最后一句是:“等大家心情都好的时候,再聊聊吧……”
在我得知他已经离世的时候,我打开邮箱回复:“老爷子,咱们还能聊聊吗?怎么感觉我的心情糟透了呢……”
不知道他在那边能否收到,我只知道,我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