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我看到@变态学教授无铭 转了一段《蓝色星球》里海胆进食的视频：这个视频看起来非常舒爽，建议大家多循环看几遍。海胆和海星是亲戚，它们都是五辐对称的动物。在它们的身上，有五条对称轴，沿着这五条轴切五刀，刀功够好的话，能几乎完全等分。很多海胆活着的时候就能看到这五条对称轴。这样的五辐对称也体现在它们的口上。海胆的口位于口面的中心。
它们的口器上有来自身体五个对称部分的五块骨片，骨片的末端，就是上面视频里伸出口的“牙”。活着的海胆，体表有密密麻麻的刺，有些种类的刺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不太好看。但无论哪种海胆，口器都特别漂亮，不信你看。在各种生物学课本上，这个结构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亚里士多德提灯”，简称“亚氏提灯”。有朋友问我，这个器官和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的亚里士多德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去查了一下英文资料，结果吃了一惊：西方的现代研究者认为，亚氏提灯很可能是个错误的翻译。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得从提出这个词的人说起。在现代生物学中，第一个将海胆口器命名为亚氏提灯的人是18世纪的动物学家雅各布·克莱恩（Jacob Klein）。
1734年，他出版了一本《棘皮类的天性》，引述了一段亚里士多德所著《动物志》中的一句话：“海胆口的一端到另一端是连续的，尽管从表面上看它看起来不连续，没有周围的皮时，看起来就像是个没有蒙皮的提灯。”这句话本身就非常含混，指代不明。“周围的组织”是什么？没有说。“连续”指的是啥？也没个图示。但最含混之处，来自于文本本身。
亚里士多德时代的希腊语中，“口”是“stoma”，而“身体”是“soma”，各个版本的抄本在此处打架。克莱恩引用的版本，是“stoma”。“口”或者“身体”，换个词就有不同的理解，所以我们必须要对文本本身进行纠偏。1950年，英国动物学家弗朗西斯·科尔发表了一篇论文，文中他研究了许多个更老的抄本，发现大多数早期抄本中都是“soma”。
但问题又来了，如果亚里士多德说的是海胆的身体，那“不连续”说的是什么呢？“没有皮”是什么意思？认同“soma”的科学家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没有皮”指的可能是死了很久、没有刺没有皮的海胆壳；另一派认为，“没有皮”说的是去掉刺和外壳，只剩内脏的海胆像提灯。可以借这个图想象一下无壳只剩内脏的海胆长啥样。上面两个说法，似乎在逻辑上都说得通。
想知道亚里士多德到底说什么像提灯，还有一种考据方法：找到个亚里士多德时代的提灯比一比，不就知道了？这种铜灯到底长啥样？自荷马时代开始，希腊的文献里就出现了“提灯”这个词。特别巧的是，亚里士多德的朋友泰奥弗拉斯特斯（Theophrastus）提到，他们会把光源放在铜灯里面，防止火被风吹灭。古希腊人毕竟是古希腊人，他们留下了太多古物，供我们发掘其中的价值。
希腊塞萨洛尼基亚里士多德大学的海伦和沙里，检视了希腊北部考古博物馆的馆藏后，幸运地找到了泰奥弗拉斯特斯提到的那种铜提灯：这两个铜提灯，都是公元前4世纪的产物。左边那个华丽异常，灯上的人脸非常威严。这盏灯，发现于赫赫有名的腓力二世——亚历山大大帝他爹——的墓中。这些亚里士多德时代的提灯都是椭圆形的，显然，无刺无皮的海胆外壳和这样的提灯更为相似。
他所说的“连续”，自然指的是口向反口面的“连续”，而“看起来不连续”指的海胆壳表面管足留下的几排孔，那些孔让海胆壳看起来要裂开了。两位希腊动物学家在论文中附上了一张海胆壳里点灯的图片：这可就和他们的铜提灯更像了。
本文转述自希腊动物学家Eleni Voultsiadou和Chariton charles Chintiroglou的论文Aristotle's lantern in echinoderms: An ancient riddle。向这两位跨学科研究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