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2017年是西南联合大学建校80周年。这所在烽火硝烟中诞生的存世仅8年多的大学,汇聚了朱自清、钱穆、梁思成等一批学术大师,走出了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黄昆等世界著名的科学家,以及160余位“两院”院士,成为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上一座永恒不息的精神丰碑。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诞生于炮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岁月。1937年8月,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在湖南长沙组建国立长沙临时大学,11月1日正式开学。1938年2月,长沙临时大学迁往云南昆明,4月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1946年7月31日,西南联大停止办学,其前后共存在了8年零11个月。
在艰苦卓绝的抗战年代,西南联大秉承爱国主义和民主办学的优良传统,凝聚着大批著名学者,培养出众多优秀人才,传承了中国教育的薪火,延续了中华民族的文脉,为中国乃至世界的发展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西南联大存息不长,但成就斐然,赢得了“内树学术自由,外筑民主堡垒”的声誉,在中国教育史上谱写了璀璨的华章。正值西南联大建校80周年之际,让我们寻着历史的车辙,追忆80年前的风雨征程。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中华民族进入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的全面抗战时期。恰逢平津危机时刻,蒋介石力邀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以及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等,齐聚庐山参加共商国是谈话会。为了在抗战危机时刻挽救中国高等教育,培养抗日救国的青年一代,国民政府计划在适当的地点筹备建立若干所临时大学,首选之地便是长沙,并随之组建长沙临时大学,这成为西南联大的前身。
8月28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写给梅贻琦一封公函,指定张伯苓、梅贻琦、蒋梦麟三人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梅贻琦接信后,立即奔赴长沙开展筹建工作。9月10日,教育部以第16696号令正式宣布在长沙设立临时大学,并委任张伯苓、梅贻琦、蒋梦麟为常委,杨振声为秘书处主任。长沙临时大学主要以收纳南迁的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旧学生为主,并适当接受其他学校的转校生、借读生以及新生。
9月13日,长沙临时大学筹委会举行第一次常务会议,重点讨论校舍、经费和组织分工等事宜,决定租用湘江之畔的韭菜园圣经学校作为校舍。9月28日,第二次常务会议决定:三校旧生于10月21日赴长沙报到,24日截止,25日开学注册。随后,三校师生校友历尽艰险,用尽各种方法穿越敌人的封锁线,迅速向长沙集中。
10月2日,第四次常委会决定对原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的院系设置进行调整,将三校共有或性质相近的学科予以归并,从而节省开支,提升教学效率。
调整后的长沙临时大学共有文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和法商学院4个学院,下设17个学系。其中,文学院设于南岳圣经学校分校,称之为长沙临时大学南岳分校。11月1日,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复课。11月16日,南岳分校开学,19日正式复课。截至11月20日,三校旧学生报到者共计1120人,其中北大342人,清华631人,南开147人;另接收借读生218人,新招录学生114人,总计1496人。
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陷南京。不久,三省通衢的武汉也战事吃紧,暂厝不久的长沙临时大学被迫面临再次搬迁的命运。学校常委会经反复研究,决定迁往云南昆明继续办学。之所以选择昆明:一方面,昆明地处西南边陲,距离作战前线较远,不易遭受兵燹侵扰;另一方面,昆明作为滇越铁路的起点,可以经越南通向东南亚,便于采购图书、教学设备等。对此方案,教育部不敢贸然允准。为了谨慎起见,蒋梦麟直奔武汉向蒋介石面呈此事。
1938年1月初,国民政府正式批准将长沙临时大学播迁昆明。
1938年2月,在校委会的精心组织和妥善安排下,近千名师生分批次由长沙出发,沿水、陆两条路线奔赴昆明。水路经粤汉铁路至广州,再转香港,后乘海船抵达越南海防,再由滇越铁路经河口直抵昆明。陆路沿湘西出发,穿越贵州,直抵昆明。
值得一提的是,由闻一多、曾昭抡等11名教师,以及284名学生和6名军训教官、医务人员,自愿组成“湘滇黔旅行团”,步行径直入滇。他们于2月20日出发,4月28日抵达昆明,历时68天。在总计1671千米的行程中,共步行约1300千米,创造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迁徙壮举。他们翻山越岭、饥寒露宿,在艰难险阻面前展现出坚韧的意志。
随行期间,他们还以田野考察的形式,对西南地区沿途的风俗人文、历史地理等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完成了大量翔实和宝贵的调查报告。
1938年4月2日,教育部转发行政院令,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正式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大不再称“临时”,表明了坚持抗战的长期性和艰巨性,正式揭开西南联大在昆办学的帷幕。
正当长沙临时大学的师生还在紧张迁徙时,蒋梦麟早已抵达昆明,开展西南联大筹建工作。
筹建之初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解决校舍用地。囿于战时资源紧张,局势动荡不安,加之昆明并无规模较大的高校,所以一时间难以筹措可容纳近千人的校舍。所幸的是,在云南省和昆明市各界人士的鼎力襄助下,西南联大很快就租到了办学场地,借以分散安排师生。大西门外昆华高级农业职业学校辟为理学院校舍,拓东路迤西会馆、江西会馆和全蜀会馆辟为工学院校舍,盐行仓库辟为工学院学生宿舍。
至于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校舍,因在昆明暂时无法寻找到合适的用地,联大常委会决定在滇南小城蒙自设立分校,并租用当地闲置的海关、银行及领事馆等暂作为校舍。限于形势所迫,学校来不及为宿舍赶制木床,只好给每个学生配发几个小木箱,平时用来放书,晚上拼凑在一起作为临时床铺。
1938年5月4日,西南联大正式开课,蒙自分校则在5月5日正式开课。此时的西南联大基本维持了原有的4个学院和17个系的格局,共有新旧学生993人,包括从长沙临时大学迁来的旧学生,以及在昆明接收的少量借读生。鉴于蒙自距昆明路途较远,分开办学多有不便,于是联大常委会决定,在1938年8月将蒙自分校的文学院和法商学院师生回迁昆明,与本部一起办学。
1938年8月底,西南联大遵照教育部指令,增设师范学院,下设教育学系、国文学系、英语学系等7个系。后来,西南联大又根据教学和形势发展需要,对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院系设置进行了调整。
1940年7月,日军侵占越南。彼时尚为后方的昆明,一时竟成抗战前线。刚安顿两年的西南联大又不得不酝酿迁校之事。蒋梦麟多次奔赴重庆,与军政部、教育部等大员商谈,并根据当局指示,做好将西南联大播迁入川的准备。
11月13日,经过第161次常委会讨论,西南联大决定在四川叙永设立分校,并委派杨振声担任分校主任。叙永县地处四川、云南和贵州三省交界之处,地理位置偏僻,交通闭塞。分校暂时将城内的庙宇作为校舍,教学和生活条件非常差;加之分校与昆明相去甚远,分开办学多有不便,于是在1941年7月4日,联大第三届第五次校务会议做出决议:自1941学年度起,撤销叙永分校,学生陆续返回昆明就学,但仍在叙永开办先修班。
10月下旬,联大决定将先修班回迁昆明。至此以后,西南联大坚持在昆明办学,不再设立分校或者临时迁徙,尽管时刻面临日军虎视眈眈的威胁,但西南联大的师生以坚韧的意志和坚定的决心从容应对,教学秩序有条不紊,学术研究照常不误。
身处战火洗礼之下的西南联大,不仅面临生活物资短缺、教学条件艰苦等困难,还不得不时刻躲避日军的疯狂空袭,即广为人知的“跑警报”。
敌机对昆明的空袭从1938年9月28日开始,持续至1943年底,尤以1940年至1941年最为猛烈。1940年10月13日下午2时左右,日军派出27架敌机飞临昆明市区上空,投弹百余枚,对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的校园进行狂轰滥炸,造成师范学院男生宿舍全毁,该院办公处及教员宿舍亦多毁坏。1941年8月14日,敌机又对西南联大的图书馆、饭厅、教室和宿舍等进行狂轰滥炸,损毁房屋数百间。
一位学生在日记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联大同学当时是‘床床雨漏无干处’,便在此时,在图书馆看书要打伞,在寝室睡觉也要张伞,真别致!”揶揄的寥寥数语,反映出空袭给教学生活带来的巨大灾难,也彰显出西南联大青年学子对轰炸的无所畏惧。据史料记载,日军对昆明的大轰炸直接造成的伤亡人数多达2100人,其中西南联大师生(含眷属)的伤亡人数约为20人。
西南联大之所以未受重创,主要是校舍位于城郊,便于疏散;另外,联大多为青年学生,体力充沛,“跑警报”富有经验。
1941年末至1945年8月,是西南联大发展最稳定、教学科研成果最显著的时期。截至1944年,西南联大共有5个学院、26个学系,另有两个专修科(电讯和师范)和1个先修班,已成为当时中国规模最大的高等学府之一。
据张寄谦编纂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教职员名录》中可知,从1937年11月长沙临时大学开学,至1946年7月31日西南联大完成历史使命,先后在西南联大执教的专职教师中,就有教授290余人、副教授48人。据《清华大学校史稿》记载,1942年西南联大有教职员工794人,其中教授177人,占比22.3%。同一时期,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拥有的全部工作人员1300人,其中教授285人,占比22%,两校占比大体相当。
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记载,在西南联大存续期间,共有在校学生约8000人,毕业生3800余人。西南联大解散后,有部分学生继续转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三所高校完成学业,其中入学北京大学的644人,入学清华大学的932人,入学南开大学的65人,共计1641人。
从西南联大毕业或肄业的优秀学子,后来遍布于世界各地,从事着不同领域的科学研究,其中不乏国际知名学者和行业杰出人才,他们为人类科学事业的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
1948年3月,中央研究院召开年会,经过反复商讨和投票表决,共选出81名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这一批院士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当时中国学术界的最高水平。
这81名院士之中,有26名曾担任过西南联大教授,其中数理组11人,生物组5人,人文组10人,所占比重为32.1%,遥居全国前列。同一时期,世界著名高校斯坦福大学的院士人数为77人,占美国科学院院士人数比例为5%。以至于后来不少美国学者,赞誉西南联大是当时中国的“超级大学”。
1955年1月,中国科学院建立学部制,开始评选学部委员(1994年改称院士)。
1955年6月,国务院批准并公布了首届学部委员名单,共计233人。其中,西南联大师生共有59人当选为学部委员,自然科学领域48人,哲学社会科学领域11人。据统计,1955~1979年,中国科学院共评选出473位学部委员,其中西南联大师生就多达118人。1994年,定居美国的原西南联大教师陈省身、林家翘和校友杨振宁、李政道4人,被评选为中国科学院首批外籍院士。
由此可知,西南联大在短短的8年多时间里,培养出了一大批精英,为中国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战火硝烟中,西南联大能够傲然卓立,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留下可歌可泣的伟大功绩,这与建校之初所秉持的爱国主义精神内核、联合治校的民主风范、学术自由的办学理念、兼容并蓄的教育思想和注重实际的学风建设休戚相关。其中,爱国主义和民主精神是西南联大能够冲破艰难险阻、焕发蓬勃生机的力量源泉和不竭动力。
早在长沙临时大学时期,随着全国抗战热情的高涨,许多同学都积极投身于抗战活动,或奔赴前线,或向往延安,或参军为伍。西南联大时期,学校组织各种形式的抗战宣传和教育活动,唤起学生团结奋进、保家卫国的爱国情怀,并先后涌现出三次从军高潮,有不少学生自告奋勇要求参军。
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所刻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以来从军学生题名》记载,有姓名可查的参军学生共834人,加之长沙临时大学时期,校方记载的抗战学生295人,共计1129人,约占学生总人数的14%,其中不少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于1946年立于西南联大,现遗存于云南师范大学校园内。该碑由著名学者冯友兰先生撰文,闻一多先生篆额,罗庸先生书丹。碑座整体呈圆拱状,高1丈5尺、宽8尺,中嵌石碑,镌刻1178字碑文,详细阐述了西南联大的创建历史、发展经历、优良校风和伟大功绩。文中,冯友兰总结了西南联大的卓越贡献是“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三校回迁后,均在自己的校园内复刻此碑。
80年来,数千位昔日西南联大校友,以及无数慕名者前来瞻仰此碑,共同追忆战火硝烟下的西南联大,缅怀先贤哲人的伟大足迹。西南联大的民主精神,始终不渝的贯彻于学校管理和教学活动之中。在办学理念上,西南联大坚持学术独立、思想民主,对不同思想兼容并包,校方从不干涉教师和学生的思想自由,支持学生组织和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当有外力干涉学术自由时,学校还会尽力维护师生利益。
在教育思想上,西南联大充分继承和发扬了三校的学术民主和兼容并包的精神,这对于文法学科尤为重要。譬如,中文系开设有“中国文学专著选读”课程,从《诗经》《尚书》《楚辞》直到唐诗、宋词,共有25种经典著作,有的专著是两位教授先后或同台讲授,虽然风格迥异,却能相得益彰。
在学风建设上,西南联大对学业要求颇为严格,十分注重基础训练。有些院系甚至规定,在一年级结束时,若某一两门基础课成绩达不到合格等级,则不能进入二年级学习。学校还规定所有课程不及格不能补考,必须重修。在教学活动上,西南联大的教师不仅学术造诣深厚,而且具有强烈的敬业精神,一般都不会照本宣科,而是结合自己的研究专长进行教授。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着手从重庆迁都回南京。与此同时,一些迁至大后方的机关、学校、工厂等也开始回迁。1946年夏,国民政府指示西南联大开始复员回迁。
1945年11月1日,西南联大举行8周年校庆,这也是西南联大在昆明的最后一次校庆活动,场面隆重而热烈。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大在新校舍图书馆前举行结业典礼,梅贻琦常委发表讲话,汤用彤、叶企孙、蔡维藩分别代表三所高校致辞。7月31日,西南联大召开最后一次常委会,梅贻琦在会上正式宣布“西南联合大学到此结束”。随后三校分别复员,各自返回北平和天津,校歌中“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的夙愿终于实现。
西南联大的师生在昆明生活了8年之久,与云南人民结下了深情厚谊。按照教育部的指示,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仍留在昆明办学,改称昆明师范学院,后更名为云南师范大学。时至今日,西南联大的旧址还完好地保留在云南师范大学校园内。
进入新世纪,人们以各种形式研究和探讨西南联大,社会上掀起了一股“追忆西南联大”的热潮。
作为由三所著名高校共同组建的一所联合大学,西南联大从其诞生之初,就拥有一支实力雄厚、研究广泛的高水平师资队伍,聚集了一大批学术造诣深厚、社会影响力大的学术名家和著名大师,培育出了一批批跻身世界科学前沿的青年学者。在知识的熏陶和战火的磨练下,肩负着民族复兴使命的莘莘学子淬炼成中华民族复兴的栋梁之才,不少联大校友至今还奋战在各条战线上。
作为特殊历史时代下的产物,西南联大展现出了中国人民不畏侵略、百折不挠、坚贞不屈、自强不息的崇高品格,成为中国高等教育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