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因为大型文博探索节目《国家宝藏》，故宫馆藏的宋画《千里江山图》一日而白。且不细究李晨身着不合史实的黄色团龙圆领龙袍出戏，抑或为了附会卷后题跋而将蔡京演绎为宋代书法第一人；单论为抬高古画身价，将制作中国传统绘画颜料“白”的原料特指为砗磲，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图片：wiki commons
初看这部打破沉闷说教又寓教于乐的节目时，也令我耳目一新，心潮澎湃。然而，当“上等宝石是用来画画的”台词火爆网络，旷世之作《千里江山图》刷爆朋友圈，我不禁开始担忧节目中提到的砗磲。果然，各类关于砗磲选购的推文开始纷纷贴上“国家宝藏”“千里江山图”“稀世珍宝”的标签，如此一来，民间藏购砗磲制品之风恐怕将会再次被带火。节目中出现的砗磲壳，这是鳞砗磲（T. squamosa）。图片：《国家宝藏》节目截图
国画白色颜料来源的真相“砗磲做颜料，没想到吧，在宋代砗磲的贵重可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将砗磲磨成粉末当做颜料，财大气粗大概也只有北宋这样的繁华王朝可以支撑了”……当看到网友这些评论时，我不免为之叹息。其实宋代并不盛行以砗磲制作颜料，就连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瑞鹤图》《听琴图》这些大量使用白色的御笔，亦无关于使用砗磲粉为颜料的记载。近代工笔花鸟大家于非闇先生，深谙宋人笔意技法。
他在《中国画颜料的研究》一书中系统整理古代及当代画家的颜色、颜料技法，并指出在绘画中用蛤粉替代白垩，始自宋代流行。这蛤粉，用的并非砗磲，而是文蛤。宋徽宗《芙蓉锦鸡图》。图片：wiki commons大家在认知上还受到了一个误导：旷世名作《千里江山图》中使用的上等国画颜料的“白”就来自砗磲粉，以砗磲做颜料“方可保持千年不变黄”。这真是大大的扯淡了。
作为一枚国画爱好者，我想先谈谈国画中白色的取材：白垩又称白土粉，是一种微细的碳酸钙沉积物，主要来自海洋单细胞浮游生物的遗骸沉积。早在公元536年，白垩就被称作“画粉”。在古代，它曾广泛地作为刷墙涂料使用。此外，汉魏以来的大幅壁画，也都以白垩作为主要原料。如今我们看到的敦煌北魏壁画，人物皮肤的肉色就是用白垩粉加银朱（硫化汞）、漳丹（四氧化三铅）调制而成。
然而历经千年时光，颜料发生氧化反应，壁画中的人物就从小白人变成了小黑人，观之别有异域风韵。白垩石。图片：Alina Zienowicz / wiki commons
铅粉又称胡粉、官粉，其化学成分是碱式碳酸铅。在古代主要用于女子化妆增白，因形状似银锭，也叫做锭粉。然而使用铅粉作画，日久氧化会变黑，在书画术语中叫做“返铅”。铅粉有毒且不提，画作中白色的部分变黑实为缺憾，好在一物降一物，在书画修复中有一门技巧就是用双氧水来清洗恢复铅白原色。但这种以化学反应为代价的还原，对文物而言终是个不可逆转的损伤。
蛤粉又称珍珠粉，或许是因白垩和铅粉容易氧化，所以古人摸索出使用海中贝类文蛤的蛤壳制作颜料。挑选外壳坚厚的蛤壳，用微火煅烧，研磨至极细，就是蛤粉。因为在制作过程中经过强烈的氧化反应，蛤粉使用后不会氧化变色；而且蛤粉较白垩和铅粉更为柔和，故而宋代绘画中盛行蛤粉作画。宋扇面画碧桃图。图片：北京故宫博物院
蛤粉遇水后会变为透明，而且不易均匀涂抹，十分考验作画者水平。尤其在创作工笔重彩时，兑胶调制手法繁琐，多层渲染时也极其痛苦，需要长期反复练习，方能掌握。但这并不妨碍蛤粉成为最佳的传统白色颜料。宋画的折枝花鸟、人物、山水中的白色能经得起千年时光而光亮依旧，就有蛤粉“不变色兼有光彩”之功。如今，化学工艺已臻纯熟，加之传统蛤粉制作繁琐，管状颜料中多使用锌白、钛白来代替蛤白。
砗磲的前世与今生说完颜料，我们来看看砗磲为何物。“砗磲”是对双壳纲、砗磲科两属九种贝类的统称，它们多数生活于太平洋和印度洋的热带海域之中。因其外壳表面凹凸的沟槽类似古代车轮留下的车辙，故在汉代被称作“车渠”；后因其外壳坚如磐石，又加上石字旁改为“砗磲”。节目中出现的鳞砗磲，活着的时候长这样。图片：Philippe Bourjon / wiki commons
大砗磲（Tridacna gigas）是砗磲科中体型最大的一种，也称库氏砗磲、巨蚌。区分它和其它贝类很容易，它的外壳有个显著特征：生有五条粗大的覆瓦状放射肋，因此它在台湾地区也被形象地称作“五爪贝”。大砗磲生长在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低潮线附近的珊瑚礁间，也曾广泛分布于我国海南岛和南海诸岛海域。它的寿命可达百年，最重可超过200公斤，是现存最大的双壳贝类。
尚是幼体时，大砗磲靠壳顶前方强韧有力的丝足固定自己，等到成年后丝足孔闭合了便不再搬家，安安静静地嵌入珊瑚礁石或海底缝隙之中做个美丽的“宅贝”。紧紧嵌在珊瑚礁中宅着的大砗磲。图片：Janderk / wiki commons这类看起来吓人的大贝类其实十分和气，它在摄食时仅通过壳口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换，用鳃滤食海水中的浮游生物，就连防御时也要先排出海水再迟缓地闭上双壳。
此外，成年的大砗磲还与一种微小的海藻虫黄藻互惠共存。虫黄藻是海藻的一种，它需要恒定获取光合作用所需的二氧化碳。大砗磲可以为虫黄藻提供保护和居所，还可以提供二氧化碳和氨氮化合物，供虫黄藻进行生长繁殖；虫黄藻则通过光合作用产生碳类化合物来回馈大砗磲。它能成为“海中贝王”，也是得益于这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长砗磲Tridacna maxima，艳丽的斑块由色素细胞构成，一方面能够在给予共生藻阳光的时候避免被晒伤，另一方面也能给共生藻提供更多光线。图片：余天一
何辜怀璧：砗磲的灾难再坚硬的外壳也无法抵挡人类的欲望。砗磲具有纯白洁净的外壳和美味可口的贝肉，人们把小型砗磲当作食用贝类，大型砗磲的外壳则成了高档装饰品，闭壳肌也被制成名贵海味。砗磲还是名贵的工艺品原料和传统医药原料。这些，都导致了国人对砗磲及其工艺品的旺盛需求。死去的大砗磲的外壳。图片：Liné1 / wiki commons
受到暴利驱使，今天仍有渔民在南海海域大肆捕捞大砗磲。粗暴的螺旋桨吹沙，疯狂的翻挖珊瑚礁——这种长期的灭绝性釆挖，已令南海的大砗磲所剩无几，许多曾经生机盎然的珊瑚礁也被摧残成海底的白色沙漠。浅海中死去的珊瑚骨骼形成的白色荒漠。砗磲生于珊瑚礁间，釆挖砗磲势必会毁坏珊瑚礁，对珊瑚礁生态的破坏巨大。图片：John McManus
如今，尽管砗磲科全部种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列入易危级别；尽管砗磲科全部种都被华盛顿公约（CITES）列入附录Ⅱ保护物种管制贸易；尽管库氏砗磲T. cookiana（有时处理为大砗磲的异名）在《国家重点保护水生野生动物名录》里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地方经济发展需要”和所谓的“文化传承”的庇护下，砗磲的贸易依旧火热且疯狂。
巨大、神秘而美丽的大砗磲，猖獗的砗磲贸易正迅速把这个物种推往绝路。图片：Rick Hankinson / wiki commons从保护文物的角度出发，古画的珍贵在于唯一，如今临仿业已式微，复制古画也并非要追求丝绢颜料的上等和极致，过度执着于物，反而失了匠心。而从中国传统绘画颜料制作的角度出发，砗磲也并不适合变成绘画颜料。传统颜料的制作无需抛简就繁，更不必要违规使用珍稀濒危动物。
文蛤取材简易，抛弃古人以文蛤制白的传统而追求稀有昂贵的砗磲，这能称得上传承和发扬非物质遗产技艺？再说，煅烧成灰后，砗磲粉也好，其他贝类的粉末也好，都是氧化钙。宋画倚重的蛤粉来自文蛤，今人又缘何要祸害砗磲呢？年代久远、经过了长期的地质压力已经玉化的砗磲残壳制品，这样的砗磲壳可能反而连碳酸钙都提取不成，根本没法做蛤粉。图片：Alibaba
砗磲何辜，怀璧其罪。有心无心的喜好，都只会加速它的灭亡。惟愿它不会成为下一个犀角和象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