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因证明卡拉比猜想获得菲尔兹奖,由此确立的卡拉比-丘空间,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里,相当于存在重力非零的真空宇宙。
弦论是统一四种作用力最成熟的物理理论,它断言宇宙是十维的时空,除了日常的四维时空,另外卷缩的六维微小空间正是卡拉比-丘空间。弦论高度整合物理和数学的深刻洞识,反过来促进了数学的新进展,镜对称预言了数学家无法想像的公式,震惊数学界。
数学并非一门不食人间烟火的抽象学问,相反地,它是我们认识物理世界不可或缺的工具。现在,就让我们沿着时间,或更确切地,沿着时空从头说起。
1969年,我到了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念研究所。在那里我了解到,19世纪几何学在高斯和黎曼的手上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黎曼的创见,颠覆了前人对空间的看法,给数学开辟了崭新的途径。
几何的对象,从此不再局限于平坦而线性的欧几里得空间内的物体。黎曼引进了更抽象的、具有任何维数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距离和曲率都具意义。此外,在它们上面还可以建立一套适用的微积分,作为研究与分析的工具。
大约五十年后,爱因斯坦发觉包含弯曲空间的这种几何学,刚好可用来统一牛顿的重力理论和狭义相对论,沿着新路迈进,他终于完成了著名的广义相对论。在研究所的第一年,我念了黎曼几何学。它与我在香港时学的古典几何不一样,过去我们只会讨论在线性空间里的曲线和曲面。在柏克莱,我修了史帕尼尔的代数拓朴、劳森的黎曼几何、莫瑞的偏微分方程。此外,我还旁听了包括广义相对论在内的几门课,我如饥似渴地尽力去吸收知识。
当时柏克利数学系大约有500名研究生,地狭人众,大家都没有研究室。课余的时间我都呆在数学图书馆,它简直成了我的办公室。我孜孜不倦地找寻有兴趣的材料来看。圣诞节到了,别人都回去和家人团聚。我却在读《微分几何期刊》上米尔诺的一篇论文,它阐述了空间里曲率与基本群的关系。我既惊且喜,因为它用到了我刚刚学过的东西。
米尔诺的文笔是如此流畅,我通读此文毫不费力。他文中提及普莱斯曼的另一论文,我也极感兴趣。
从这些文章中可以见到,负曲率空间的基本群受到曲率强烈的约束,必须具备某些特定的性质。基本群是拓朴上的概念,基本上考虑的是从定点出发的所有回圈,并将可互相形变的回圈视为等价。普莱斯曼定理说,负曲率流形的基本群中,任两个可交换的元素,皆能写成某元素的自乘。这个结果很引人入胜,我试着推广普莱斯曼的结果,想看看如果空间曲率非正,结果又是如何?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将空间的曲率(精确的几何描述)和比较粗糙、只留意形态特征的数学理论(称为拓扑学)联系起来。
狭义相对论告诉我们,时间和空间浑为一体,形成时空,不可分割。爱因斯坦进一步探究重力的本质,他的友人格罗斯曼是数学家,爱因斯坦透过他认识到黎曼和黎奇的工作。爱因斯坦利用这种空间,作为他研究重力的舞台。
爱因斯坦也引用了黎奇的工作,以他创造的曲率来描述物质在时空的分布。黎奇曲率乃是曲率张量的迹,是曲率的某种平均值。它满足的毕安奇恒等式,奇妙地可以看成一条守恒律。爱因斯坦利用了这条守恒律来把重力几何化,从此我们不再视重力为物体之间的吸引力。新的观点是物体的存在使空间产生了曲率,重力应当看作是这种曲率的表现。
当然,爱因斯坦建立这个理论的过程绝非坦途。一开始,他想将重力理论和狭义相对论结合却遭遇失败。后来,他意识到这是非线性理论,并以重力定律在所有坐标系皆相同的等效原理作为指导原则。1912年,他领略到必须以带劳仑兹符征的黎曼度量来作为重力势。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我便在考虑这个问题。当时,我并不知道几何学家卡拉比早已提出差不多同样的问题。他的提问透过颇为复杂的数学语言来表述,其中牵涉凯勒流形、黎奇曲率、陈氏类等等,看起来跟物理沾不上边。但事实上,卡拉比抽象的猜想也可以翻过来,变为广义相对论里的一个问题。
新的内容乃是要求要找的时空具有某种内在的对称性,这种对称物理学家称之为超对称。于是上述的问题便变成这样:能否找到一个紧致而不带物质的超对称空间,其中的曲率非零(即具有重力)?
卡拉比猜想不仅指出封闭而具重力的真空的存在性,而且还给出系统地大量构造这类空间的途径,大家都认为世间那有这样便宜的东西可捡。可是,纵然不乏怀疑卡拉比猜想的理由,但没人能够反证它。我与其他人一起试图证明卡拉比猜想所描述的空间并不存在,花了差不多三年。
1973年我出席了在斯坦福大学举行的国际几何会议。这会议是由奥瑟曼和陈省身老师组织的。也许是由于我与两人的关系,我有幸作出两次演讲。在会议期间,我告诉了一些相识的朋友,说已经找到了卡拉比猜想的反例。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徇众要求,当天晚上另作报告。那晚30多位几何工作者聚集在数学大楼的三楼,其中包括卡拉比、陈师和其他知名学者。我把如何构造反例说了一遍,大家似乎都非常满意。
可是,真理总是现实的。两个月后我收到卡拉比的信,希望我厘清反例中一些他搞不清楚的细节。看见他的信,我马上就知道我犯了错。接着的两个礼拜,我不眠不休,希望重新构造反例,身心差不多要垮掉。经过多次失败后,我转而相信这猜想是对的。于是我便改变了方向,把全副精力放在猜想的证明上。花了几年工夫,终于在1976年证明了这个重要的猜想。
1984年,我接到物理学家赫罗维兹和斯特罗明格的电话。他们兴冲冲的谈到有关宇宙真空状态的一个模型,这模型是建基于一套叫弦论的崭新理论。弦论的基本假设是,所有最基本的粒子都是由不断振动的弦线所组成的,这些弦线非常非常细小。某些弦论要跟量子力学相容不排斥,时空必须容许某种超对称性,同时时空还必须是十维的。
我在解决卡拉比猜想时证明存在的空间,得到赫罗维兹和斯特罗明格的喜爱。他们相信这些空间会在弦论中担当重要的角色,原因是它们具有弦论所需的那种超对称性。他们希望知道这种看法对不对,我告诉他们,那是对的,他们听到后十分高兴。
不久,威腾打电话给我,他认为就像当年量子力学刚刚面世那样,理论物理学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他说每一位对早期量子力学有贡献的人,都在物理学史上留名。弦论认为时空的总维数为十。我们熟悉的空间是三维,加上时间,那便是爱因斯坦理论中的四维时空。此外的六维属于卡拉比-丘空间,它独立的暗藏于四维时空的每一点里。我们看不见它,但弦论说它是存在的。
卡拉比-丘空间的热潮,始于1984年,当时的物理学家,开始了解到这些复空间或会用于新兴的理论上。热情持续了几年,便开始减退了。可是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格林恩、普列瑟、坎德拉斯等人开始研究镜对称时,卡拉比-丘空间又重新成为人们的焦点。
镜对称乃是两个具有不同拓朴的卡拉比-丘空间,看起来没有什么共通点,但却拥有相同的物理定律。具有这样关系的两个卡拉比-丘空间称为“镜伴”。1995年,斯特罗明格、札斯洛和我提出一个猜想,对卡拉比-丘空间的子结构提供洞识,为镜对称给出解释。根据这个SYZ猜想的理论,六维卡拉比-丘空间本质上可以分成两个三维空间,其中之一是三维环面。
这段日子的工作把我引到广义相对论,我们证明了几条有关黑洞的定理。与相对论学者交流的愉快经验,使我更能开放怀抱与物理学家合作。几年之后,更参与了弦论的发展。
当然,现在要作总结还不是时候,过去两千年间,几何学屡经更替,最终形成今天的模样。而每次重要的转变,都基于人类对大自然的崭新了解,这应当归功于物理学的最新进展。
我们或将亲眼看到21世纪的重要发展,即量子几何的面世,这门几何未来将把细小的量子物理和大范围的广义相对论结合起来。就弦论而言,我们看到几何和物理如何走在一起,催生了美妙的数学与精深的物理。这些数学是如此的美妙,影响了不同的领域,使人们相信它在物理中必有用武之地。可以肯定的是,故事还会继续下去。本人能在其中担当一角色,与有荣焉。今后并将倾尽心血,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