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超大质量黑洞艺术渲染图。图片来源:NASA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宇宙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他的惊讶不无道理。人类大脑的进化使得适应能力逐渐变强,但自从我们祖先在热带草原四处游荡、应对那个时候生活的挑战以来,我们最基本的神经系统几乎没有发生改变。凭借这样的大脑,我们可以理解量子与宇宙,理解这些不同于“常识”、远离我们身处的日常世界的事物,是相当不可思议了。
但我认为,科学会在某一时刻放慢前进的脚步。原因有二:乐观一些的观点是,我们已经将某些领域的内容梳理得非常清楚了(例如原子物理学),以至于没有什么值得再去解释的了。第二个可能更让人忧心,即我们将达到大脑理解能力的极限。可能一些我们毫无察觉的概念正是完整理解物理现实的关键所在,正如猴子不懂达尔文学说与气象学一样。一些见解可能需要等待后人类智能来发掘。
科学知识实际上是极其“不完整”的,而其中最艰深的奥秘通常就在我们身边。现如今,我们可以令人信服地解释测量结果,揭示距地球几十亿光年外的两个黑洞相撞事件。与此同时,尽管我们在流行病学领域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的飞跃,但对治疗普通感冒却一筹莫展。我们充满信心地探究神秘和遥远的宇宙现象,却又对身边的日常事物束手无策。而这其实并不矛盾。天文学远比生物学和人类科学简单。
对我们而言,虽说黑洞看起来很奇异,但这是宇宙中最简单的实体之一。它们可以用简单的方程表示。
所以,我们要如何定义复杂性呢?科学能走多远的问题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只由几个原子构成的东西不可能很复杂。大的事物同样未必复杂。星空浩瀚,恒星硕大却也简单——它内核火热,使得复杂分子分裂,化合物也烟消云散,剩下的基本上是由原子核和电子构成的无定形气体。
或者以盐晶体为例,它由钠原子和氯原子组成,会堆积在一起不断地组成结构重复的立方体晶格。如果你切割一个大的晶体,直到将其分解到单个原子尺度,它的结构都不会发生大的变化。即使是巨大的盐块,也称不上复杂。
原子和天文现象——微观与宏观——都可能相当基础。而令人棘手的恰恰是处在这两者中间的事物。其中最复杂的便是生物。动物的内部结构遍布每一个尺度,从单个细胞的蛋白质到四肢与主要器官。切割盐晶,盐晶体继续存在,但若用相同的方法切割生物,它却无法存活。它就消亡了。
科学认知有时会被划分成不同的等级,就像是建筑物的楼层一样。越复杂的问题所处的等级越高,而越简单的问题则等级越低。数学处于地下室,紧接着是粒子物理学,其次是余下的物理学,再然后是化学、生物学、植物学与动物学,最终是行为学与社会科学(包括经济学,毋庸置疑处于顶层)。
给科学排序毫无争议,但说那些“底层科学”,特别是粒子物理学,其实更深奥、比其他的学科更包罗万象呢?某种意义而言,它们确实如此。
正如物理学家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在《终极理论之梦》(Dreams of a Final Theory, 1992)中写的那样,所有解释的箭头都指向下方。如果你像一个倔强的小孩一样,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终你的问题会落在粒子层面。在温伯格看来,科学家们几乎都是还原论者。
不论多么复杂的问题,他们坚信其答案都将归结于薛定谔方程——根据量子理论,这是支配系统行为的基本方程。
但是还原论者的解释并不总是最佳或者最有效。“多即不同。”这是物理学家菲利普·安德森(Philip Anderson)的名言。一切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不论它多么复杂——热带森林、飓风、人类社会皆是如此,并且都遵循量子物理规律。但是,即使这些方程式可以解决巨大的原子聚合体,它们却不会给科学家们的寻找带来启迪。
含有大量粒子的宏观系统会“涌现”特有性质,而最好的理解方式则是使用与该系统水平相适应,不可简化的新概念来解释。化合价、原肠胚形成(细胞在胚胎发育中开始分化)、印记和自然选择均是如此。甚至是像管道和河流中的水流这样简单的现象,从粘度和湍流角度,而非原子与原子间的相互作用更易为人理解。
流体力学专家并不在意水是由水分子组成的,但因为他们设想液体是连续的,所以他们能理解波浪是如何破裂,而小溪又是如何变得波涛汹涌的。
新的概念对我们了解真正复杂的事物(比如候鸟或人类大脑)至关重要。大脑是细胞的集合,正如一幅画是化学颜料的集合。但其中重要且有趣的问题是:当我们进入更复杂的上层时,模式与结构又是如何出现的?这又被称为“复杂性涌现”。
所以,还原论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
但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又不太对。只有约1%的科学家是粒子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其余的99%在“更高”的“楼层”工作。他们被复杂的课题所困扰,却并不是因为我们对亚核物理学的认识不足。实际上,科学与建筑物的类比是相当不准确的。建筑物结构会受到其脆弱的基础结构的威胁。相反的,处理复杂系统的“高层次”科学反而不容易受到不安全基础的影响。科学的每一层都有其独特的解释。
不同层次的复杂性现象必须用不同且不可简化的概念来理解。
我们可以期待三个领域的巨大进步:极微观、极宏观和极复杂的领域。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直觉告诉我,我们的理解是有限度的。努力去理解非常复杂的系统——例如我们的大脑——可能会使我们达到第一个极限。复杂的原子聚合体,无论是大脑还是电子机器,也许永远无法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
如果我们继续沿着温伯格的箭头往下走,我们可能会遇到另一个障碍:或许会引向弦论学家设想的一种多维几何学。物理学家可能永远也不会理解时间与空间的基本性质,毕竟数学太难了。人类认知存在极限的观点已经受到大卫·德奇(David Deutsch)的挑战,他是开创“量子计算”概念的杰出理论物理学家。
在他那本具有挑战性的优秀著作《无限的开始》(The Beginning of Infinity)中写到,原则上,任何过程都是可计算的。这点毋庸置疑。然而,能够计算并不等同于能够深刻理解。被誉为曼德博集合(Mandelbrot set)的美丽分形图形可以仅通过几行算法描述出来。它的形状甚至可以被一台计算能力中等的计算机绘制出来:曼德博集合(图片来源:Flickr / Dominic Alves)。
但没有人仅仅通过一个算法,可以像想象方形或者圆形那样,一下在脑海中想象出这个无比复杂的图案。
象棋冠军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在《深度思考》(Deep Thinking, 2017)中说:“人类加机器”将会比其中任何单独的个体都更加强大。利用两者之间不断增强的共生关系,或许将会有新的发现。举例而言,在药物开发与材料科学中,相比于实验手段,使用计算机模拟将逐渐变得更加有优势。机器是否会超越我们达到质的飞跃,甚至拥有自主意识——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争论。
生物大脑的抽象思维支撑着所有文化与科学的出现。但是这场跨越数千年的活动,可能不过是后人类时代出现更强大智慧体的简短序章——它们通过“智能设计”而非达尔文的选择进化产生。遥远的未来究竟是属于作为生物有机体的后人类,还是真正的电子超级智能机器,仍有待争议。但我们可能仍会过度地以人类为中心,相信对物理现实的完整理解掌握在人类的手中,并且不会给我们的后代留下任何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