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津巴布韦政治局势急剧变化,引来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先是11月6日,总统穆加贝解除了副总统姆南加古瓦的职务,这被外界普遍视为穆加贝在为其妻子继承权力扫清障碍。随后,在11月15日,津巴布韦军队宣布软禁穆加贝。紧接着,在11月19日,执政党“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宣布解除穆加贝党内主席职务。在军队和党内政治派别的压力下,穆加贝于11月21日宣布辞去总统职务。
现年93岁高龄的穆加贝,驰骋津巴布韦政坛近60年,执掌津巴布韦国家最高权力近40年,其政治生涯却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谢幕。穆加贝的政治谢幕也意味着津巴布韦政坛进入了新的震荡与调整期。
穆加贝的政治生涯与南罗德里亚(津巴布韦旧称)的民族解放运动密切联系在一起。与大多数非洲民族独立运动领导人一样,穆加贝在殖民时期接受了良好的西方教育。
穆加贝早年获得南非赫尔堡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后来又通过函授方式获得伦敦大学经济学、法学和管理学学士学位。西方教育经历在穆加贝身上产生了一种矛盾结合体:一方面,他受西方文化的深刻影响,有着十分西化的生活方式,他本人更是以操一口流利的英文;另一方面,他又对西方(尤其是前宗主国英国)抱有极大的敌意。这种矛盾性伴随了穆加贝的整个政治生涯。
穆加贝是一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这与其早年的政治经历有很大的关系。
事实上,在赫尔堡大学读书时,穆加贝并不是一位激进主义者,相反,据他所言,他当时推崇的是印度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然而,随着南罗德里亚独立进程的曲折起伏,穆加贝的政治立场也逐渐变得更为激进。尤其是白人右翼政党“罗德里亚阵线”在1962年赢得了罗德里亚选举,采取了一系列压制政策以维护白人的统治地位。
白人政权禁止“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ZANU)和“津巴布韦非洲人民联盟”(ZAPU)等民族运动组织,并大肆逮捕民族运动领导人。1964年8月,穆加贝被捕入狱,一直到1974年11月才获准出狱。11年的牢狱生活使得穆加贝坚信,只有武装斗争才能为非洲人赢得真正的解放。莫桑比克是当时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进行武装斗争的大后方。出狱后不久,穆加贝就来到莫桑比克,领导反对白人政权的武装斗争。
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的军事斗争取得了一系列胜利,并在1979年开始袭击南罗德里亚的各个城市。民族解放战争造成了至少3万人死亡。在残酷的武装斗争中,穆加贝逐渐确立了其在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和武装力量中的领导地位。
穆加贝毫不掩饰自己对白人的憎恶。他多次号召黑人发动对白人的暴力,称南罗德西亚的白人是“吸血成性的剥削者”“杀人生性的恶魔”“死不悔改的种族主义者”。
因此,当1979年英国政府撮合战争各方召开兰卡斯特和会时,穆加贝最初是坚决抵制。只是在莫桑比克总统马谢尔的压力下,他最后才改变初衷,勉强赴会。《兰卡斯特宫协议》最终结束了南罗德里亚的民族解放战争,而穆加贝本人却一直对未能以武装斗争方式赢得独立而耿耿于怀。在随后进行的1980年大选中,穆加贝领导的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赢得议会多数席位,穆加贝成为津巴布韦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理。
土地分配问题是新生政权所面临的核心问题。独立之初,津巴布韦39%的土地由6000多个白人农场主所有,而400万黑人却不得不在有限的“社群土地”上讨生活。白人农场主往往占据了最好的土地,而“社群土地”却往往贫瘠不堪。
《兰卡斯特宫协议》拥有一系列保护白人定居者土地权利的条款,包括:土地买卖在1990年之前必须基于自愿原则,以及津巴布韦政府只能购买那些“未被充分利用”或是“公共事业所需”的土地,前提是对土地所有人予以充分赔偿。当时,穆加贝政府计划在3年时间里将250万英亩白人所有的土地分配给1.8万户黑人家庭。根据《兰卡斯特宫协议》的规定,英国政府将承担该计划所需6000万美元资金的一半。
然而,土地分配问题的紧迫性远远超出独立之初的计划。事实上,到了1990年,已有650英亩的白人定居者的土地被分配给了5.2万个黑人家庭。即便如此,这仍旧无法满足更多黑人家庭对土地的需求,尤其是考虑到独立之后的人口膨胀问题。因而,在1990年,津巴布韦议会通过了一项修正案,允许政府以固定价格购买白人定居者的土地。此后几年时间里,政府强制收购了数十万英亩的原先由白人定居者所有的土地。
强制征收土地的政策使得津巴布韦与英国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尤其是1994年,媒体曝光了津巴布韦众多高级官员在土地征收中获利巨大,很多土地流入他们手中。英国政府决定终止向津巴布韦政府支付土地收购资金——而在此之前,英国政府已经累计支付了4400万英镑,用于津巴布韦政府收购白人定居者的土地。
与英国关系的全面恶化以及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经济萎缩,构成了穆加贝政权在2000年决定强制无偿征收白人土地的大背景。2000年5月,穆加贝发布总统令,授权政府无偿没收白人土地,理由是购买土地的费用“原本应当是由英国政府来支付的”。在穆加贝的准许下,退伍军人、士兵、警察和失业青年都加入到对白人定居者的洗劫之中,大约有60位白人农场主在洗劫中丧生。
无偿没收白人土地还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后果:玉米产量由2000年之前的年均150万吨下降到2000年的50万吨;小麦产量从2000年的30.9万吨下降到2000年的2.7万吨;作为津巴布韦最大出口创汇产品,烟草的产量则从2000年之前的26.5万吨下降到2003年的6.6万吨。
在津巴布韦,土地分配问题也与日趋严重的腐败紧密联系在一起。
在征收白人定居者土地的过程中,政府高级官员、军队将领以及蒙博托的亲属成为最大的获益者。为了遏制领导层中的腐败,穆加贝甚至在1984年起草了一份“领导层行为准则”,禁止高级官员获得超过50英亩的农业用地,但在实践中收效甚微。更为重要的是,土地分配问题为津巴布韦的政治精英打开了腐败获利的“潘多拉盒子”。
在穆加贝治下的津巴布韦,腐败已经渗透到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有些公开的腐败事件甚至成为国际舆论关注的头条。例如,在2000年1月,津巴布韦银行集团宣布穆加贝本人赢得了该国10万津元的头等彩票,消息一出,举世哗然。2012年,透明国际将津巴布韦列为全世界最腐败的国家之一,后者在176个国家的“透明指数”排名中位列第163位。
穆加贝被认为是现今非洲在位时间最长的政治强人,其统治津巴布韦长达37年。与大多数非洲政治强人不同的是,穆加贝的执政地位是通过“合法”手段获得的。1987年,津巴布韦议会通过了宪法修正案,设立了行政总统职位,后者集国家首脑、政府首脑与武装力量总司令的职能于一身。不仅如此,新职位还赋予穆加贝解散议会、宣布军事戒严以及无限制连选连任的权力。
1987年的宪法修正案进一步巩固了穆加贝对国家机器的控制,而他所控制的国家机器便成为他一次次顺利赢得总统大选的“利器”。警察、安全部队对反对派政党的骚扰与打压几乎成为津巴布韦每次总统大选的“保留节目”。例如,在1985年大选期间,反对党“津巴布韦非洲人民联盟”屡屡遭受执政党青年组织的骚扰,警察甚至强行关闭其办公场所并禁止其举行竞选集会。
为了避免进一步的暴力事件,反对党领导人不得不于1987年12月宣布该党与执政党合并。在2002年的总统大选中,政府改变了选举规则以确保穆加贝顺利当选,新的安全法案将“批评总统”定性为违法,国防力量总司令甚至公开宣称,如果穆加贝之外的任何人当选总统,他将不承认选举结果。在2008的总统大选中,穆加贝与“争取民主变革运动”候选人均未能赢得首轮选举。
为了避免来自穆加贝支持者的骚扰与打压,反对党候选人随后主动宣布退出第二轮选举,穆加贝顺利“赢得”选举。尽管穆加贝每次“逢选必胜”(2015年穆加贝被确认为执政党2018年总统大选的唯一候选人,尽管他届时将年满94岁),但他却始终没有废除国家的“选举制度”,这是因为后者可以为其统治披上一层合法外衣。穆加贝的绝对权力地位以及对国家机器的全面控制,使得暴力成为津巴布韦政治生活中的显著特征。
颇为讽刺的是,穆加贝最为倚重的国家机器,也恰恰是导致其政治生涯落幕的最终推手。不过,在宣布辞去总统职务之前,穆加贝与军方达成了协议。军方承诺不追究穆加贝及其亲属的罪行,同时宣布保护穆加贝的商业利益。据称,穆加贝还将得到一笔超过1000万美元的“补偿金”。如若果真如此,作为政治强人的穆加贝也算是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