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乔治娅·史密斯来说,家就是一辆不时要熄火的小货车。这位四十出头的希腊裔移民刚刚从旧金山的公寓里被赶了出来。但是她不想求助于社工,因此几个月来一直和女儿茉莉过着游牧民一样的生活。白天她开车带女儿在城里瞎逛,快到傍晚的时候找一个停车场过夜。但在褐色皮肤、黑色眼睛的茉莉眼中,这一切就像一场野营游戏。
1997年的夏天,乔治娅决定要给茉莉一个惊喜。
当茉莉在车上熟睡的时候,乔治娅径直把车开到了旧金山南部的斯坦福大学校园里。她把车停在一个宿舍边上。每当有人经过时,她就拿出手电筒和地图,假装自己是个因为迷路而临时停靠的过路人。她打算第二天带女儿去参观斯坦福校园里世界顶级的SLAC加速器。在SLAC的实验室里诞生了3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茉莉在书里读到了SLAC以后就一直央求妈妈带她去参观。
谁会想到一个5岁的小屁孩的梦想之地居然是一个尖端物理实验室?
第二天他们跟着其他参观者一起拜访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实验室。他们一起看了墙上的照片和奖状。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衫的茉莉,在讲解员介绍电子、X光和激光时听得津津有味。参观的最后是问答环节。因为茉莉的个子实在是太小了,她不得不和妈妈坐在第一排。
在征得了同意后,茉莉问了讲解员一个问题:“粒子撞击时会产生很多热量,你们怎么防止加速器因为这些热量而融化呢?”参观者们立刻安静了下来。讲解员在很长时间里没有说话。他望着这个小不点,然后为她解释了SLAC的复杂的降温系统,满足了小姑娘的好奇心。
参观结束后,人群陆续散去。讲解员飞快地走近乔治娅,告诉她:“我想你应该去见一见耶利安博士”。
梅森·耶利安是斯坦福物理系的教授,看起来又高又瘦,灰白色额发被仔细地梳往一边。为了确保乔治娅没有像牵线木偶一样操纵茉莉,耶利安把茉莉单独带到了一个房间里。耶利安问茉莉,她关于加速器融化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茉莉一本正经地回答了:接近光速的粒子会产生巨大的热量,因此必须要有处理这些热量的方法。接着教授问了她关于钟摆的物理学原理。茉莉就把她知道的关于振动、能量守恒以及摩擦阻尼的知识全盘托出。
耶利安想,这孩子知道得实在是太多了。他问乔治娅,这些知识是谁教她的。乔治娅告诉教授,是孩子自学的。乔治娅并不觉得让幼小的孩子自学是一件丢人的事。从小就是孤儿的乔治娅在故国希腊也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36岁的时候,乔治娅在蒙大拿州立大学读了一个文学学位,她就是在那时怀上了茉莉——她的第三个孩子。那时她单身,而且身无分文,健康状况不良。医生告诫她,如果要生下这个孩子她可能会大出血而死。
不过乔治娅说:“如果上帝让她到我肚子里来,那就让上帝把她放到这世上。”
1991年3月,乔治娅在一个破屋子里分娩。产婆是临时来帮忙的,她刚刚好有个做兽医的男朋友,所以知道怎么给动物接生。乔治娅记得,产婆刚好在给小牛接生,所以给茉莉剪脐带的剪刀就是给牛用过的。不出医生所料,乔治娅大出血,而且茉莉出生还发生了严重的感染。出生后不久,乔治娅就感到这个孩子不同寻常。
6个月大的时候茉莉就能开口说话,9个月大的时候她就能读书。因为那时乔治娅还没有毕业,所以她没时间带孩子。她只能从蒙大拿州立大学图书馆借来一些带插图的小说和科普书让孩子自己看。
2岁的时候,茉莉已经可以写字了。乔治娅开始感到担心,因为她的第二个孩子阿波罗在1岁的时候也飞快地学会了说英语和希腊语——乔治娅的母语。不过后来她的儿子很快就陷入了黑暗之中,他不再说话,把自己的心灵封闭了起来。当茉莉的发展超越了阿波罗无法逾越的障碍时,乔治娅依旧很担心,她怕茉莉的非凡会是一个可怕的诅咒。
美国著名传记作家安德鲁·所罗门曾说,“天才和残疾惊人地相似,他们都被孤立、身披神秘感、令人害怕。”养育天才儿童和养育残疾儿童是类似的。在为普通人精心搭建的社会系统中,天才儿童很可能会适应不良。茉莉也不例外。1993年,蒙大拿州的儿童福利部门打算把阿波罗从乔治娅的身边带走,因为他们不认为她有养育孩子的能力。
乔治娅带着阿波罗和茉莉悄悄地离开了蒙大拿州,只把大女儿留在了那里。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旧金山,住在一间破烂的公寓里。乔治娅在邮局上夜班,一周7天无休,每小时挣7美元。16岁的阿波罗不能上学,因为他有交流障碍。茉莉还是个小娃娃,没有妈妈在旁不敢一个人睡觉,所以她就在妈妈上夜班的时候看书。茉莉的大脑就像饥饿的海绵,不过她最爱的还是数学。在她2岁的时候,乔治娅带着她玩小孩子常玩的算数珠玩具,茉莉说:“简单”。当茉莉长到3岁的时候,她已经掌握了分数、小数和乘法。
接着她开始接触地理、历史和文学,比如古希腊史诗《安提戈涅》和《俄瑞斯忒斯》。在茉莉上幼儿园之前,她就已经看遍了这些文学著作。她在钢琴上也显示出了超常的天赋。不过在所有天赋中,最让乔治娅震惊的还是茉莉的数学能力。4岁时,她已经开始学代数了。当茉莉5岁时,也就是1996年,她遇到了不能上学的大问题。所有小学、初中甚至高中都告诉乔治娅,他们没法接收茉莉这样的孩子。
乔治娅只能寄希望于一家专门从事超常儿童教育的学校。
为了让茉莉能够拿到奖学金付学费,乔治娅花了200美金让茉莉做了一次智商测试。做测试的大楼里人来人往,附近还在施工,乔治娅很怕这会让孩子分心。结果出来了,茉莉的智商是173,百分位数是99.9。她超过了99.9%的同龄人。不过这似乎并没有为乔治娅和茉莉的人生带来什么起色。
因为不久后,乔治娅留在蒙大拿州的大女儿就出了车祸全身瘫痪,而乔治娅在加州的房东也把她扫地出门。无路可走的乔治娅不得不把儿子送给福利机构抚养,自己则开始带着茉莉流浪。
但是和耶利安的会面似乎让一切开始改观。耶利安被茉莉打动了,他建议乔治娅把孩子送到斯坦福的天赋儿童教育计划EPGY中学习。这个计划为那些超常儿童开设远程教育课,因此茉莉可以和妈妈在蒙大拿州的“老家”学习。
在接下来的三个学期里,茉莉完成了代数和微积分的课程,而这时她还不到8岁。即使是在一个专门为天才儿童开设的教育项目里,这样的成就也让人不得不啧啧称奇。就连EPGY的人也感到无法理解,还专门派了一个数学老师来蒙大拿看看是不是茉莉自己做的功课。
后来这位数学老师对一个记者表示,“茉莉比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还要聪明10倍。”接着蒙大拿州立大学接收了茉莉,有一对好心夫妇表示愿意赞助茉莉的学费。她选了数学作为主修专业。因为茉莉尚未成年,乔治娅必须要在大学里陪读。不过这对一个没有固定收入的单身母亲来说并不容易。她为学校办公室和学生宿舍做清洁,以此换取一点微薄的收入。当她们的老爷车坏了的时候,乔治娅也无钱修理。每天她俩要步行16个街区上学。
和许多天才儿童类似,茉莉也有社交障碍。有一次她试图给游乐场里的同龄人解释一个数学问题,其他孩子就嘲笑她老成的说话方式和晦涩的用词。茉莉后来回忆,“他们恶毒地愚弄我。和他们聊天非常没有成就感,每一次都是这样。”蒙大拿州立大学的大学生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有人要她回家去玩芭比娃娃。有时在厕所里,她们还会推搡茉莉。
虽然经历了这一切,在2004年12月,13岁的茉莉还是拿到了数学学位,成为了蒙大拿州立大学最年轻的本科毕业生。不过她似乎对自己的成就并不满意,“GPA(平均绩点)只有3.81,不完美。”她想继续学习,想要找到解决疾病、污染和其他全球问题的方法。为了表示洗心革面,她改了名字,现在她叫做Promethea Olympia Kyrene Pythaitha。
普罗米西亚(Promethea)是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种的巨人)的女性形式。Pythaitha是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母亲的名字。
改了名字以后,普罗米西亚决定要在蒙大拿州里大学再读一个物理学学位,因为她还对卡尔·萨根(著名天文学家)的天文学纪录片念念不忘。这时候母女俩在离学校车程1小时的地方买了一栋不怎么体面的房子。每天早上,普罗米西亚在5点左右起床,然后乔治娅开车载她去上学。一天下来,她可能要学天文学、电路设计和编程这几门大课,接着在图书馆自习到午夜。一般娘俩回到家后大概睡2、3个小时就要起床开始新的一天。
和普罗米西亚相处得最愉快的物理系教授夫妇卡拉·里德尔和贝内特·林克都认为她是他们职业生涯中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人。不过林克认为现在普罗米西亚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障碍——选专业。他曾经问她以后想做什么研究、想去哪里做研究。对于第一个问题,普罗米西亚的答案总是很模糊,而对于第二个问题,她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在蒙大拿州立大学。林克回忆,“普罗米西亚很担心经济问题,而且她不知道去了别的地方以后她的母亲该怎么办。
”两位教授都发现乔治娅的保护欲有些过强了。当普罗米西亚18岁时,乔治娅还处处跟着她。
而正是这一点,拉开了乔治娅和普罗米西亚悲剧的序幕。因为普罗米西亚的天才,一个名叫托马斯·居鲁士的希腊裔移民开始对她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他叫普罗米西亚eggonoula,这在希腊语中是孙女的意思;他还不断地给母女俩寄支票、写信,并且要求普罗米西亚必须要去常春藤盟校深造。
在被母女俩拒绝后,居鲁士开始把乔治娅幻想成一个摆布女儿的恶魔。在普罗米西亚19岁的某一天,他买了一张单程票,直接飞到了她所在的城市,在酒店里留下了一份为普罗米西亚设立教育基金的签字信函,然后拿着一把手枪出现在了母女俩的家中。
乔治娅身中5枪。普罗米西亚不得不扑在妈妈身上才能使他停止射击。已经入魔的居鲁士把车停在消防通道上,拿着枪阻止急救人员抢救乔治娅。警察赶到时天上正好开始下起小雨。在沉闷的9声枪响后,这位81岁老人的癫狂终于被画上了休止符。枪击案发生后的6年里,普罗米西亚没有继续在蒙大拿州立大学上学。她几乎不在任何社交媒体上露面。
时至今日,26岁的普罗米西亚是什么样子呢?乔治娅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不过现在她的左手瘫痪,脖子和肩膀的神经有问题,而且肠胃经常紊乱。她几乎只能呆在家中。根据临床心理医生的诊断,普罗米西亚患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抑郁症。除了这份可怕的“遗产”,居鲁士还给普罗米西亚留下了自己三分之二的财产。但是去除乔治娅的医药费、律师费,以及给居鲁士儿子的调解金之后已所剩无几。
就像乔治娅曾经为女儿做的那样,普罗米西亚现在生活的重心就是照顾母亲。其他时间她靠给人修理电脑、更新操作系统,教学生备考GRE为生。那么继续念研究生呢?毕竟许多大学为研究生提供奖学金和补助。但看起来普罗米西亚暂时排除了这个选项,因为上研究生意味着必须要确定一个专业,而这违背了她一贯的通识教育原则。她梦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每被问到这个问题,普罗米西亚总是缄口不言,仿佛害怕说出口的梦想会像泡沫一样被再一次戳破。
在古希腊神话中,英雄总是愿意用简单的快乐换取得来不易的幸福。超常儿童的天性让他们生来就愿意选择后面那条道路。超常儿童专家乔安妮·鲁斯萨茨曾说,超常儿童很少见,差不多5百万人里才有一个。而蒙大拿州的人口仅为100万人。但普罗米西亚以贫穷和苦难为注脚的人生彻底剥去了阶级固化的血痂。
现在的普罗米西亚就如同被锁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一样日夜承受着不得志的痛苦。在她未来的人生里,是否会出现一位解放普罗米修斯的赫拉克勒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