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昆夫妇印象记|科学春秋姚蜀平知识分子2017-11-05编者按姚蜀平女士在上世纪80年代在中国科学院政研室(后改为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研究中国科学院的发展史,曾有机缘采访和拜会了许多科学家前辈。她用系列文章追忆所接触过或采访过的一些科学家,作为对老一辈科学家的怀念与追忆。本文为其中一篇。撰文|姚蜀平近日读到一篇两位记者的采访纪实,写的是对固体物理学家黄昆的家访,以及被“赶”出来的经过。
该文写道,在其家的十几分钟,黄昆夫妇只在翻阅报纸,黄昆仅说了一句话:“如今的报纸太厚了,翻起来比看还难。”他的夫人李爱扶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我想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走?”比起这两位记者,我要幸运得多;我没有被赶出来过,却有过嫌我拜年晚了的埋怨。我与黄昆及其家人相识于上世纪70年代后期。说来黄昆还是我的远亲,我母亲和他母亲都是姓贺的湖南人,应算是本家。
按辈分我该称他为舅,我表姐是那样称呼他的,还告诉了我他家地址。不过自从第一次见面,我从来没有用过那个称呼,开口就是“黄先生”。我母亲家谱和黄昆母系家谱都提及,贺家从浙江迁到湖南后至第五代,共有八子,其中五子贺长龄和六子贺熙龄最出色,分别以第一和第二名考入翰林院,被称为“兄弟翰林”。那时湖南每逢“打春更”,打更人会边打边唱“读书要学贺长龄……”。
我母亲先人是二子贺椿龄,到她那辈,香火已经传到第十代,不知黄昆母亲属于哪一支。记得1959年夏天,母亲带我和我的四姐去香山,远远看见黄昆一家人,当时母亲说,“那是福姑外婆的小儿子和他的英国太太。”姐姐问母亲过去打招呼吗?她摇摇头说:“福姑外婆不在,不过去了。”母亲称黄昆母亲“福姑”,我们称呼她“福姑外婆”。
李爱扶后来知道,怪我当初为何不去打招呼,还说那样我们可以早认识20年;不过,后来我的家庭多有变故,料也帮不了多少忙(指文革中他们二人都被关押时,孩子们还是邻居到食堂买馒头帮忙度过的)。她还提及,他们二人保留下来仅有的英国人习惯,就是喜欢户外活动——周日全家大小一起去爬山,从孩子刚会走路就开始。
从早年爬远郊人迹稀少的山,后来更多的是爬香山,最后年迈时只爬颐和园的万寿山,选的山头越来越低……我母亲和他母亲熟悉,后来我和他的夫人,那位他从英国带回来的英裔中国人李爱扶,以及他们的小儿子——抱歉,我始终不知他的大名,一直跟着他父母称他为小弟,也相处很好,前面提及某年拜年去晚了,老大不高兴的就是这位小弟,说那天晚上一家人都以为我会去而我没有来。
后来只好记住初三一定要去拜访;他们家习惯都是初二去其二哥黄宛家与母团聚(黄宛是阜外医院著名的胸腔外科专家)。1975年我调到高能物理所,在高能探测器“气泡室”的研究室工作,由于去得晚,接手了无人愿意承担的低温、绝热、真空及安全等工程项目,而我又毫无低温常识,于是第二年我去北大物理系低温实验室实习了一个月。那时我已经去过黄昆的家,也认识了李爱扶,我们两人是中午在北大物理系食堂买饭时相遇。
李爱扶知道我要在物理系实习一个月,让我以后午饭时到地下室去找她,一起去食堂。那个时期李爱扶是在北大物理系工具材料室工作,专管收发工具及电子元配件,而非像一些报道所说,她是物理系的“电子学工程师”或是“实验员”(有可能1959年刚进北大时曾经担任过),据说是由于她没有完成大学学业并无正式学士学位,黄昆坚持她不可被授以“教授”头衔。我在北大物理楼地下室找她时,她确实是在工具材料室当收发人。
每当有人来领东西时,总会学着她那四声不准的外国人腔调述说要领的东西:“我要两个电阻”——括号内是四声发音,这种中国话是典型老外式。那些模仿她声调说话的物理系学生或年轻同事,说完都会和李爱扶相互含笑而无不愉快。看着她那温和的样子,我对来领材料的人悄声说:“你学的挺像!”来人也小声回应:“她从不生气!”我从没见过她生气,也许是我记住黄昆曾对我说过:“你不能说她做的饭不好吃,她会生气的。
”我遵循此理,从未惹她生过气。那个月我们总是一起去物理系食堂排队买午饭,再跟她回家吃饭。饭后她还让我和她并排在卧房大床上一起睡午觉,她的生活方式早已中国化,午睡是必须的。起初我有点不适应和不好意思,不过看着她的真诚而自然的态度,也就随她了。每天中午我们俩一起打饭回她家、吃饭休息,下午两点一起走到物理系。
在那些日子里,我逐渐知道些许她的过去——她的家乡在英国威尔士,父母都已经去世,家中还有两个哥哥,她是小女儿;自从1952年离开英国,从来没有回去过。她说这些,没有表现出任何哀怨或不满。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行动不慌不忙。后来看到北大物理系教授甘子钊,也是黄昆早期的研究生对她的评价“最最任劳任怨、最最朴素、最最和气的老大姐”,我举双手赞成。
而她本人却不喜欢人家说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撇着嘴说那是“封建思想”。我很想看看她早年在英国的照片,可惜只剩下几张她的家人旧照,她说,许多老照片和国外来信,“文革”时,都被自己或是北大来的人销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