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阴雨绵绵的星期天,上午散步之后,潮湿的气息简直沁入骨髓。我披着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床单上,沉浸在屏幕发出的荧光里,浏览着大家喜闻乐见的影像,想寻找一点温暖、趣味和刺激。简而言之,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在网站上观看人们吃辣椒的视频。
辣椒带来温暖的想象。这些视频的标准形式是:博主事先在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放一杯牛奶,对着镜头展示一颗干辣椒,深呼吸,做好准备,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嘴里。这些视频中所用的辣椒通常是棕色的,和干桃核一般大。它看起来人畜无害,然而,它实际上可能是印度鬼椒、娜迦毒蛇辣椒、特立尼达莫鲁加毒蝎椒或卡罗莱纳死神辣椒,几乎总是全世界最辣的辣椒之一。
在油管上表演吃辣椒的勇士们把辣椒放进嘴里咀嚼,当大脑接收感觉刺激的时候,他们先是一个停顿,然后爆发出一阵咒骂,眼泪也喷涌而出,有些人还会呕吐。牛奶被认为能够缓解辣味,然而它从来都不管用。嗑辣主播们评价说“吃起来就好像我嘴里有一千根燃烧的针”,随后就被辣得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人们要这样对待自己?辣味,从何而来?除了辣人,辣椒并没有多少实际功用。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东西为什么能进入埃塞尔比亚、孟加拉和斐济等完全不同的国家的日常饮食?这个问题长久以来让那些口味清淡的心理学家挠头不已。辣椒素是一种香草醛,跟赋予香草甜香味的化合物属于同一类,能与细胞上感受温度或释放疼痛信号的受体分别结合。
辣椒最辣的部分是胎座。而我们用“热辣”来形容辣椒,是因为这些受体(被称为VR1)一般只有在接触到43°C以上的食物或被酸覆盖的时候才会被激活。美食作家朱丽亚·柴尔德曾声称,食用过多的辣椒会灼伤味蕾。这不是真的。但是有时候吃了辣椒(或者更糟,用带有辣椒素的手揉眼睛或触摸私处)之后,你倒真的希望辣椒能把你的疼痛感受器全烧掉。
食用辣椒并不会真的灼伤味蕾,很烫的辣椒除外。辣味,为何而生?辣椒产生辣椒素很可能是为了防止果实被哺乳动物吃掉,因为我们有着扁平的牙齿,能够嚼碎种子。而甜椒可能利用了拟态——如果它看起来很像辣椒,那么哺乳动物就不会冒险去吃它。鸟类无法感知辣椒素,能轻松地吃掉辣椒;但它们通常没有牙齿,能让种子完好无损地通过消化道。辣椒的种子随鸟类的粪便排出,就得到了广泛传播。
在哺乳动物看来,辣椒鲜艳的色彩似乎也是一种美味的果实。大多数情况下,对辣椒素的这笔投资似乎很有效。新墨西哥州立大学的辣椒研究所对辣椒进行育种和研究,研究所主任保罗·波斯兰告诉我,只要提供其他的选择,小鼠就会避免吃辣椒。辣椒应该没想到智人的出现。我吃过发酵腐烂的鲨鱼,散发着丝丝煤气味的榴莲,海螺黏糊糊的一团眼睛和触须,因此我真不知道动植物要具备什么样的特征才能让我们人类不愿意下嘴。
但是,哪怕从这个视角看来,我们对辣椒的容忍仍然是独一无二的。
人类对辣椒的热衷,辣椒肯定想不到。吃辣,一种“另类”吸毒。辣椒这种食物所带来的感觉就好像舌头着了火,为什么许多人还愿意吃它?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对我来说,把加了辣椒的菜肴放进嘴里的那一刻简直是魔法般的体验。热量的释放,不断增强的疼痛感,但同时还伴随着身体的被迫觉醒。我感到呼吸舒畅,微微出汗,同时将注意力高度聚焦到口腔里的种种体验,菜肴的风味变得更强烈了。
最显著的体验是,在疼痛的刺激下,身体的自然机制促进了体内阿片类物质的产生,这就意味着,吃辣椒的人本质上是在吸毒。不过,宾夕法尼亚大学心理学教授保罗·罗津认为辣椒“不具备成瘾物质的普遍特征”,吃不到辣椒的时候你也许会很想吃,但是不吃也不会怎么样。罗津认为,我们能享受这种按理说并不愉快的体验,是一种“享乐逆转”。
我更倾向于用良性自虐一词。罗津将这一定义扩展到更多人们喜爱的活动上,比如高空跳伞和坐过山车。如果你喜爱烟草、咖啡或黑巧克力的苦味,这就是良性自虐。如果你心目中的美好时光包括看着悲伤的电影哭得稀里哗啦,或者看着恐怖片尖叫连连,那也是良性自虐。这是一种对自我意识的觉知:你能感觉到疼痛,但是又和它相隔一定距离,知道它其实没有危害。
这是一种靠心智征服躯体的享受。据我们所知,享乐逆转是一种人类独有的享受。
部分原因是因为厌恶和愉悦的感受在我们的大脑中具有很高的共性,能够释放相似的、令人欢愉的化学物质。喜爱吃辣椒的人也更喜欢寻求感官刺激,尽管这个趋势不像喜欢恐惧的人那么明显。至于为什么我们喜欢看别人吃辣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罗津补充说:“当你看恐怖片的时候,你真的会感到害怕。它和这种情况不尽相同。但你需要亲身感受,自己去接收信号,才能意识到其中有一些负面的东西。
”也许这是一种“投射良性自虐”,或者“良性虐待”。不管怎么说,只要你在舒适的自家厨房里作出一点儿改变,就能安全地体验危险。要问为什么有人会吃辣椒,我的回答是:为什么有人不吃辣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