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鸡年。众所周知,汉语中“鸡”字除了指代鸡形目的动物,还可以指代一个不可描述的器官。去年年底,果壳在发布拙文《鸡年将至,让我们来扒一扒鸡的黑历史》时,“不小心”给我的标题多打了一个“鸡”字,便引发了众多网友的误会。
一种又萌又好吃的小动物,怎么就不可描述了呢?“鸡鸡”复“鸡鸡”。当代民间指代男性外阴的众多说法中,“鸡”系词大抵是最高频的一大类了。其实,从已知文献上看,“鸡”系词可不算古老,它们起源于元代。
元代戏剧家杨景贤写过一部题为《西游记》的杂剧。这部杂剧中的西游故事情节与明代著名长篇小说《西游记》相差甚远,却是后者的祖先之一。在传世的众多《西游》题材文艺作品中,它最早详细塑造了猪八戒这一重要角色。这部杂剧不仅有猴有猪,也经常提到鸡。毕竟并列生肖,最重要的便是整整齐齐。
在剧中,“鸡”指代男性外生殖器的义项已经屡次出现了。比如第十七折《女王逼配》,讲女儿国那段故事。剧中,女王一面逼着唐僧成亲,同时又让手下女官去捉住悟空等三徒儿。三个徒弟虽然有本事,但女王的手下却自有妙计对付他们。后来,唐僧在韦陀的帮助下逃了出去,遇到孙悟空,孙悟空便对他讲起当时的情况。
“小行被一个婆娘按倒,凡心却待起。不想头上金箍儿紧将起来,浑身上下骨节疼痛,疼出几般儿蔬菜名来:头疼得发蓬如韭菜,面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酱透的茄子,鸡巴一似腌软的黄瓜。他见我恰似烧葱,恰甫能忍住了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龙马脊梁,直走粉墙左侧。”
“小行”是行路人自称。孙悟空说,他被女王手下一个妹子推倒了,“凡心”刚起,结果头顶的金箍紧了起来,于是……他就软了。女王手下的妹子见事不成,只好放了他。不过,猪八戒和沙和尚却被困住了。“猪八戒吁吁喘,沙和尚悄悄声。上面的紧紧往前挣,下面的款款将腰肢应。我端详了半晌空傒幸,他两个忙将黑物入火炉,我则索闲骑白马敲金镫。”
这个词中的“巴”是一个指代器官用的凑音节名词词缀,在古代也作“疤”或“八”。汉语中用到了这个词缀的器官词除了大家熟悉的“嘴巴”和“尾巴”,还有当代普通话使用者不常听到的“肩巴”、“腮巴”等等。
“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好好一句诗咋越读越污呢?但“鸡”怎么就有了这个义项呢?有可能是从“鸟”、“雀”延伸出来的。读过《水浒传》的人,都会对其中的粗人们谈话时张口闭口满嘴飞“鸟”的语言风格印象深刻。这里的“鸟”可以做骂人话,就来自于指代男性外生殖器的义项。
很多通俗材料认为,“鸟”产生这一义项与古老的生殖图腾有关。直到今天,尚有部分学者坚信《诗经·商颂·玄鸟》中那“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传说中的“玄鸟”就具有生殖的寓意。不过,这种猜想即使成立,在时间上也与“鸟”这个词产生我们讨论的语义的年代相隔太远。
有学者在读北魏郦道元的名著《水经注》时,对卷二十二中出现的一个“鸟”字的意思非常好奇:“坞侧有水,悬流赴壑,一匹有余,直注涧下,沦积成渊,嬉游者瞩望,奇为佳观,俗人睹此水挂于坞侧,遂目之为‘零鸟水’,东南流入于洧。”这一句是说,当地有一个十多米高的瀑布。老百姓看到这个瀑布一水高悬,就管它叫“零鸟水”。
“零鸟水”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奇怪。清代学者翟灏所著的俗语词源著作《通俗编》卷十六《身体》中认为,“零鸟水”这个名称“所言似涉鄙亵”,暗示其中有一些不和谐的意思。现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在其代表作《管锥编》中进一步明确提出,此处的“鸟”指的就是男性生殖器。不过,如果这两位学者的解释成立,这个瀑布起码也得改名“鸟零水”才能讲通。在郦道元之后好几百年的时间里,传世语料中所有的“鸟”都没有外阴的义项。
当代学者一般认为,“鸟”指生殖器起源于唐代。敦煌文献中有一篇《燕子赋》,讲黄雀一家抢了燕子一家的巢。燕子跑去理论,不料却被黄雀揍了一顿。燕子一家互相诉苦:“不曾触犯豹尾,缘没横罗鸟灾。”
“豹尾”是一个“年神”。年神是中国古代迷信系统中所谓的值年的神将。古人认为,这些神将所在的位置需要避讳,不然会遭灾。“太岁”在这个系统中就是年神之一。“犯豹尾”语义上约等于“犯太岁”,就是倒霉的意思。此处这个“鸟灾”,从著名敦煌学家蒋礼鸿先生开始,大家一般都视为詈辞。
除了出土文献,传世文献也可以作证。
北宋类书《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妇人四》引用唐代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记载,唐代著名女冠诗人李冶听说著名男诗人,号称“五言长城”的那位刘长卿有“阴疾”,就开玩笑地用一句陶渊明诗“山气日夕佳”问病。此处的“山”谐音“疝”,翻译成白话,就是问他疝气好点没。刘长卿也是个会玩儿的城里人,他也用陶诗名句作答:“众鸟欣有托。
”——患有疝气的人因为阴囊下垂,往往需要用疝气带托住来缓解疼痛,刘长卿说的大概就是这个。这则故事未见于传世本《中兴间气集》,也未必是真实的历史故事,不过它也可以作唐宋时期“鸟”已经有了生殖器义项的证据。
用“雀”指代生殖器的用法也起源于唐代。敦煌出土过一篇题白行简作的小黄赋,名字就很黄,叫《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这篇名赋之中就有这样的句子:“乃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抚玉臀。
”在现代汉语中,“鸟”在指代生殖器或作詈骂语时有一个特殊读音,读“diǎo”。这个读音在古代却一点都不特殊。在宋代的官方韵书《广韵》中,“鸟”只有一个读音,叫“都了切”,对应到现代,就是“diǎo”。到了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中,才出现“鸟”读作“niǎo”的直接记载。这两个读音之间涉及了一些非常复杂的难题,学者们还不能完全解释二者的关系。
现代学者李玉认为,“鸟”本来都是读作“diǎo”的。后来,在元明时期,“鸟”表示生殖器的意思越用越多,很多人不想发这个音,很多场合不方便发这个音,于是派生出了“niǎo”这样一个不同的读法。文字上,“鸟”在读“diǎo”时常写作“屌”。这个“屌”字上的“尸字头”,是个表示与人体有关的形旁。
除了“鸟”、“雀”和“鸡”,“鸭”、“鹅”、“鹧”、“麻雀”等表示鸟类的词,在一些古籍或方言中,也可以代指男性生殖器。大抵为其形似,用禽鸟指男性生殖器是语言中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除汉语外,在英语、蒙古语等很多互相没什么关系的语言中,一些表示禽鸟的词也有这个意思。
虽然唐时“鸟”已经可以表示生殖器了,但是本小节题目中引用的那句诗圣杜甫的名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却真的是形容大将蔡希曾勇猛、灵活、武艺高强的。如果看官您想歪了,那全怪您太污。
人类脑洞大起来,鸟类尚且插翅难逃,没长翅膀的动物更跑不了。特别是那些条带状的动物。比如蛇。那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里面就提到了蛇:“浅插如婴儿含乳,深刺似冻蛇入窟。”如果你觉得蛇这种动物看起来太软,我们也可以称之为“龙”。现代作家韩少功的代表作《马桥词典》中,湖南的马桥村人就用“龙”这个词指代男性生殖器,说起粗话都是“龙哎”,“龙哎”的。
仅仅长肯定不够,还需要灵活。变温动物看起来就更灵活一些,比如“小老鼠”。现代作者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讲六十年代时,有的受迫害的女劳改犯会找男性警卫班长调情:“班长,你的小老鼠要咂水水子么?”此处的“咂水水子”,就是性行为的隐语。
老鼠虽然灵活,毕竟有点小。我们还可以找一些大的动物。比如“牛”。复旦版《汉语方言大词典》收录陕西北部及山西省都有“牛牛”一词,解释即为“男性生殖器”。李荣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则收录了哈尔滨、西安二地方言中的“牛牛儿”一词,解释为“男童的阴茎”。顺便,在很多地方的方言中,“牛牛”还有对幼儿称呼女性乳房的义项。
偶蹄动物能借代这个意思,奇蹄动物也没理由幸免。《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中,王婆对西门庆讲约炮的理论时,说了一段非常有名的话:“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的大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绵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
此处的“驴”是个形容词,但别急,它很快便能回归名词的本色。到了《水浒传》第二十五回《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里面,西门庆已经成功勾搭到了潘金莲,却被武大郎捉奸。潘金莲让西门庆踢伤了武大郎。作者写道这里,念了几句诗以作对比:“三寸丁儿没干才,西门驴货甚雄哉!亲夫却教奸夫害,淫毒皆成一套来。”此处的“驴货”,也是生殖器的意思。
现代研究认为,最重要的不是长,也不是大,而是硬。什么动物硬?
龟就很硬。在《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西门庆在听完“驴”的要求时,表示自己符合了这项标准,自称“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这个“养龟”是指服用一些被认为可以提高性能力的“药物”,这个说法在明清小说中非常常见。《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九回讲文嫂儿拿了西门庆的五两银子,去帮西门庆拉皮条,勾搭王招宣的遗孀林太太。
她这样介绍西门庆活儿好:“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直到现代,男性外阴上还有个部位叫“龟头”。
“龟”还有个委婉的说法。还是在《水浒传》第二十五回,郓哥把潘金莲出轨的事情告诉武大郎的时候,说过一句:“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此处的“左边的”,就是指生殖器的暗语。根据民间传说,真武大帝手下有龟、蛇二将,龟居其左。不过,古人强调“左边的”并没有什么必要。经过上文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其实“右边的”那位将军也是同行。
讲到这里,“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灵”,已经都被玩坏了。除了动物,一些与生殖系统无关的身体部位也被赋予了生殖器的寓意。最常用的是“腿”。元曲《刘千病打独角牛》中,就有“干我腿事”的詈语。这一义项至今仍在许多方言中存在,尤其是骂街的时候。
这个“腿”经常也写作“颓”或“魋”。元代著名戏曲家,“小桥流水人家”的作者,“曲状元”马致远有一套很有名的套曲,叫《耍孩儿·借马》,讲有个人买了匹马,特别爱惜。有人要借他的马,这位爱马士特舍不得,又抹不开情面,只好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嘱对方要爱惜那匹马,生怕马受一点亏待。其中有几句是这样说的:“有汗时休去檐下拴,渲时休教侵着颓,软煮料草铡底细。”
这些异体字同样可以拿来说脏话。《西厢记》第三本第四折,讲男主张君瑞渴望得到女主崔莺莺,犯了相思病,崔莺莺的母亲要给他请“太医”治病。张君瑞自言自语说:“我这颓证候,非是太医所治的。则除是那小姐美甘甘、香喷喷、凉渗渗、娇滴滴一点唾津儿咽下去,这屌病便好了。”
除了“腿”,“脚”也常有这个义项。《金瓶梅词话》第三十五回《西门庆挟恨责平安 书童儿妆旦劝狎客》:“哪怕蛮奴才到明日把一家子都收拾了,管人吊脚儿事?”此处的“吊”就是“屌”的异写,与“脚”构成同义连文。
你以为“整个人”就不会躺枪吗?孟子认为,优秀的人之所以优秀,在于“善推”。人身上的一部分可以这样借代,那么推而广之,整个人也可以。
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卷三《黄九郎》讲有个叫何师参的双性恋爱上了一个叫黄九郎的帅气的公狐精,口口声声要交朋友,其实想睡他。睡到以后,被这狐精自动吸掉人气,逐渐病死,却又借友人的尸体而还魂。续命成功不说,还在黄九郎的帮助下强奸并娶到了黄九郎的漂亮表妹。何师参的那个朋友是因得罪了一个巡抚而被迫害死的,此时那坏巡抚还想来害这个有着仇人的身体的续命版何师参。
于是,何师参又和黄九郎的表妹设计,把黄九郎进献给巡抚。巡抚也不直,得到黄九郎以后天天和他啪啪啪,不到半年就被吸净人气而死了,黄九郎则继承了他的巨额遗产。
蒲松龄在点评这个故事时,把男同比喻为“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这里是把男性外阴说成独眼将军。古人认为男性外阴的特征除了独眼,还有顶部没有体毛。于是,很多缺少头发的人也躺枪了。比如出家人。在著名现代作家王小波的中篇小说代表作《黄金时代》中,主人公就把自己的生殖器称为“小和尚”。结果,整篇小说到处都是“小和尚”,一直想诱骗单纯的语料库算法去把它归入宗教文学的范畴。
缺少头发的不止有和尚,还有许多可怜的研究生、老师、程序员等等。民间统称这些人为“秃子”。于是,“小秃子”也不幸躺枪。明代文学家,杀妻狂魔徐渭所作《四声猿》中有《玉禅师翠香一梦》一篇,讲有个叫柳宣教的人新任了杭州府尹,发现当地水月寺的玉通和尚没有去欢迎他,便怀恨在心。于是,他派营妓红莲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假扮躲雨的过路人,到水月寺投宿。
玉通和尚好意收留了她,她却假装腹痛欲死,并称只有把自己的肚皮与男人的热肚皮贴上才可能缓过来。玉通和尚只好依令而行。结果肌肤相亲,他一不小心就没把持住,坏了戒律,悔恨自杀。他为了报复柳宣教,死后托生柳家,当了柳家的女儿,待柳家家败,做了妓女,“败坏”了柳家的“门风”。待她十六七岁时,玉通的师兄月明和尚认为因果已结,就去点化她。她回忆从妓生涯中勾引“黄和尚”的情景,说:“敢有个小秃子钻入裤裆。
”此处的“小秃子”,便是黄和尚的那话儿了。
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古今汉语使用者给男性外阴起过无数种外号,多得驾龄最久的司机师傅也数不清楚。本文受篇幅限制,只能挂一漏万,稍举崖略。然而,有些材料津津乐道的所谓“且”和“厶”(“私”的古字)是男性外阴的象形,“也”和“口”是女性外阴的象形,以及“台”是性行为的会意等说法,却都是谣言。其中有的是非常陈旧的古老观点,有的则来自民间人士天马行空的想象。
事实上,“且”这个字形最初是“人为刀俎”的那个俎案(切菜板,也指放祭品的礼器)的象形;“厶”来源不太确定,可能是“口”的分化字,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它与生殖器有关;“也”是象征小儿啼哭的象形字;“口”就是嘴巴的象形;“台”是“㠯”的分化字。它们都和生殖器没有直接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