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乔纳森(The Amazing Johnathan,美国魔术艺人)正在假装用刀子切自己的胳膊。“你们马上将要看到的,”他说,“只是个把戏而已。”他只是在划着胳膊的表面,但是你已经能看见血流出来了。“这是假血。刀子现在只是在我胳膊表面上走,没切进去,切进去了才是真的。现在这只是个假象。”然后,突然,他大喊:“这才是真的!”同时把那刀子切进了胳膊里。
你看得一清二楚,它就像就和世界上所有其它东西一样真实。为了烘托气氛,他又疯狂地切了一阵子,然后停了刀,向观众展示那条完好无损的胳膊。“这只是个把戏,”他冷静地说,好像刚才你目睹的血肉横飞的屠戮根本没有发生过。但是现在你很难相信他了,因为你亲眼看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佩恩与特勒(Penn and Teller,美国艺人组合)中的魔术大师特勒说过,最好的对魔术的理解,是“它是这样一类表演,把不可能的事情就像真实发生了一样地展示出来”。所以,有一次接受史密森学会的采访时他指出,“你看魔术时,同时感受到了真实与虚幻”。从这点来看,了不起的乔纳森表演出了魔术的精髓。你眼睁睁看着刀子切入了他的胳膊,但你分明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所以这整件事情都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想通刀子切胳膊把戏背后的秘密是极其困难的。通往它秘密的门似乎都关死了。也许那血是假的(的确是假的),然而,你确实看到刀子切到肉里去了,之后也确实看到了胳膊完好无损的样子。这其中能有什么手脚呢?你的注意力被操控了吗?也许吧,但那能怎么解释你刚看到的东西?也许魔术师让你看到了并没有发生的事情?对,事实上就是那样,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而且如果那样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魔法到底是存在的,比如说心理暗示带有的不可思议的魔力?
首先魔术师有哪些惯用伎俩?众所周知,魔术师能通过分散观众注意力的方式,让他们怀疑自己对现实的感知。杜伦大学的魔术师兼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库恩(Gustav Kuhn)和他的同事们利用“消失的香烟”把戏,进行了一项证实了这一点有趣研究。在这项研究中,魔术师想要点燃一根香烟,但是发现自己在点的是烟嘴。
他把香烟转过来想再点一次,但是这回打火机好像消失了。他惊讶地看着刚才拿打火机的那只手,打了个响指然后摊开手掌,向观众展示出打火机真的不见了。接着他回头去看拿香烟的那只手,但是现在连香烟也不见了。科学家研究了人们对这个戏法的反应,发现几乎没有人在第一遍看时就发现了香烟是怎么消失的,但是如果你让他们看第二遍,真相对所有人就都了然大白了。魔术师只是松手让香烟掉到了自己腿上,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当然,魔术师的肢体动作是经过了精妙策划的,能把你的注意力从掉落的香烟那边吸引到另一只手上。然而,有趣的一点是,当你第一次看这个把戏的时候,你并不会觉得你看不见香烟掉落的位置。正相反,你会觉得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有东西。当你看第二遍的时候,你注视着那支香烟掉下来,它仿佛是在嘲笑你的理智,而你会无法相信自己到底是怎么在第一遍的时候把这个看漏了的。
消失的香烟把戏是个绝妙的例子,印证了一个惊人且反常识的现象,“未注意盲视”(inattentional blindness)。该现象在1990年代由美国心理学家阿里恩·麦克(Arien Mack)和伊文·洛克(Irvin Rock)提出并研究。这个现象的名字起得很恰当,因为我们面对的确实是一种视而不见的情况。它的基本形式是,你会看不到你视野中的某些东西,因为你的注意力在其它东西上。
这个现象是魔术师们的惯常手段,就像消失的香烟展示出的一样,它使得魔术师们能在我们眼皮底下实施他们的伎俩。
未注意盲视只是我们某一大类视觉体验的例子之一,这类体验被认知科学家们称作“大幻象”(the grand illusion)。
当我们用眼睛观测世界时,几乎所有出现在视野里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清晰、生动、细节丰富,但是实验表明,实际上我们察觉变化的能力就像是在脑袋上套了个袋子,上面只留了一个孔可以往外看一样。这个观测孔可以由观测者本人四处移动,或者当环境中出现有趣的事情时,它也会自动移动。但是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间点,观测者都只是在通过袋子上的一个小孔看世界。
大幻象的本质是,你感觉你能看清所有东西,但实际上你只能透过脑袋上套的袋子上的小洞看东西。
大幻象,而不是注意力转移本身,才是魔术师能够创造出魔术体验的关键因素。你的朋友也许能骗你说鲍勃·迪伦刚进了屋子,分散你的注意力,然后在你四处寻找他的伟大踪迹的时候偷偷吃掉你的最后一根薯条。但是,当你转头看向你空空如也的盘子时,你最多也只会感觉有点可笑。
魔术却是不可能的幻象,而注意不到你没在看的东西则完全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真正的魔术发生之时,是你面对了一件你确信如果发生那一定会注意到的事情,却偏偏没有注意到。
所以,使魔术成为可能的并不是未注意盲视本身,而是你对自己未注意盲视的盲视。魔术需要勇气。魔术师不但需要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而且需要对观众对自己盲视的盲视有信心。但是怎么解释切手魔术?
众所周知,魔术师能通过引导注意力,使得观众对眼皮底下发生的某些事情视而不见。但是注意力引导解释不了刀子切胳膊的把戏,因为在这个魔术里你并不是对某些发生了的事情视而不见,就像香烟掉到魔术师的大腿上那样。在这里,你是对一件并没有发生的事未视而见。你看到刀子切进了肉里,但是实际上这并没有发生。所以魔术师是怎样让你产生胳膊插了刀的幻觉的呢?
答案简单到让人尴尬:刀刃上其实开了个弧形的口子,正好卡在胳膊上。
你能想到会有很多人被这种简单的把戏欺骗吗?大概不能,但是魔术师通过实践经验,发现这个伎俩就像魔咒一样好用。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一个如此愚蠢的伎俩能够创造出如此强劲、有冲击力的魔术体验。我和我的同事们,心理学家比尔格·萨伊姆(Bilge Sayim)和约翰·沃格曼斯(Johan Wagemans),最近提出了这样的观点:这个魔术,和其它很多魔术一样,基于的是我们意识的一个很古怪的方面。
它和大幻象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是我们对于自己的感知的一种不可思议却又很普遍的错误感知——但是它们各自的错误方向却截然相反。
那个切手的魔术并不是视而不见,而是未视而见。当你看见刀子“切入”胳膊的时候,更妥当的说法是你也看见了“切进胳膊的那部分刀刃”,而不仅仅是你觉得刀刃一定在那里。一系列很有说服力的研究都指出了这一点。
那些研究在1940年代由比利时心理学家阿尔伯特·米乔特(Albert Michotte)发起,在1980年代由意大利里雅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Trieste)的盖塔诺·卡尼沙(Gaetano Kanizsa)继续。这个理论基于的是大量的科研发现,那些研究表明,对我们的大脑来说,物体被挡住的那些部分其实和我们真正看到了的东西差不多。
视觉感知的一个特征是,即使我们明知道某些东西是虚幻的,我们也还是会持续看到它们。来自新泽西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的发展心理学家阿兰·莱斯利(Alan Leslie)在他的《幻象的必要性》(The Necessity of Illusion, 1988)一书中指出,视觉幻象的本质是“我们明知道不可能是那样的,世界的某一部分看起来却还屡屡是那样”。
利用这一点视觉系统还能制造出更诡异的幻觉。“小球翻倍”是一个广为人知的魔术,其中,魔术师首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夹住一个小球,然后一翻手腕,食指和中指之间就又出现了一个小球。
德国慕尼黑大学(Ludwig Maximilian University of Munich)的心理学家艾默里·达尼克(Amory Danek)及其同事们进行了一些实验,研究魔术中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发现人们很难搞清这个小球魔术背后的秘密,尽管它简单到近乎荒唐。我给你个提示:在胳膊插刀的把戏里,你看到了并不存在的东西。所以,这个小球魔术里真的有两个球吗?不,只有一个。另一个球只是个半球形的空心壳。
在魔术的开始,真正的球是藏在那个壳里的。魔术师翻手腕的时候,只是把真正的球从藏身之处中翻了出来,让人产生有两个球的幻觉,虽然实际上的小球只有一个半。
我们理论的一个核心论点是,观众不仅仅是以为那个空心半球是个完整的球;他们看到的就是个完整的球。而由于质疑亲眼看到的东西是很困难的,视觉系统本质上封死了通往正解的道路。
如果你不相信半个(或者一整个,无所谓啦)乒乓球的背面不仅仅是想象出来的,那你可以试试这个:把半个乒乓球顶在指尖上,然后从上往下看它。虽然你知道它只是半个乒乓球,而且你有你的手指来证实这一点,但是它看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乒乓球。更诡异的是,你可能会出现手指变短了的幻觉,好像它得给那个虚幻的“球”的体积腾地方一样。
我和我的同事们记录这种幻觉的方式是,要求人们指向他们认为自己指尖所在的位置。
但是想要自己注意到这种幻觉,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半个乒乓球顶在你的中指上,然后把所有手指伸向你的眼睛并问自己,和其它手指相比,中指的指尖离你的眼睛是更近还是更远。中指是最长的一根手指,所以你应该觉得它离眼睛更近,但是实际上你可能会觉得它离得更远——这意味着在你的感知中,手指变短了。这个幻觉展示出了视觉体验给你对现实的感知带来影响的能力。
显然,仅仅有“半个乒乓球是一整个乒乓球”这样的想法并不会让你觉得手指变短了。手指变短的感觉是感知系统的内在逻辑的产物,而不是刻意思考的结果:你对“球”的背面的感知印象认为你的手指必须变短——不管你的自主意识觉得它是否合理。
此外还有一种幻觉也造就了魔术。
视觉系统倾向于把物体中我们看不见的部分自动填补上,很多看起来令人信服的魔术幻象都利用了这一点:弯曲勺子,刀子切手,以及封闭的环奇迹般地互相联结又分离。所有这些例子以及很多其它的魔术背后的原理都是,视觉系统让你相信那里有东西,但实际上那里只是个空隙,或是个不存在的部分。Kanizsa三角形是个著名的例子。视觉系统自动在图像中央填补出了一个明亮的白色三角形,尽管它的轮廓并不存在。
但是我们的视觉系统不只是在填补空隙。它也能创造出一种很有力的印象:在前景中的物体背后的空间是空的。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印象是正确的,但是在有些情况下,它是虚假且有误导性的。对魔术师来说,这种感知上无物的空间是个完美的储物间,用来藏匿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
谁都知道把东西藏在另一样东西背后会让第一样东西不可见,但是这种无物空间的感知幻觉导致的不仅仅是不可见:它使得你“看见”那里没有东西,尽管有时候那里真的有东西——尤其是当你在看魔术表演的时候。
宾夕法尼亚州巴克内尔大学(Bucknell University)的哲学家杰森·勒丁顿(Jason Leddington)说,造就了魔术体验的是想象力的失效。
造成我们无法想明白魔术师做了什么的,是我们无法想象出它的事实。这个观点很好地把握住了无物空间幻觉的本质:它使得我们连想象出前景背后藏有东西都很困难——前景可以是魔术师的大拇指、手或任何其它东西。空洞空间幻觉是认知科学领域的一个新概念,所以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大脑是怎么形成它的。不过,我们猜测促使这一现象发生的是“感知处理的一个基本原则”,即大脑会避开那种涉及了可疑巧合的感知解读。
对这种现象的初步观察显示,当被藏匿的物体与前景在视野中连成一线的方式在现实生活中不太可能出现时,人们会发生确信某处完全没有东西的幻觉(而不仅仅是看不见东西)。而那种在现实中不太可能出现的情形会在魔术表演中出现,当然就是魔术师有意设计的了。
魔术师极大程度上仰赖着我们的未注意盲视,尤其是与之联系在一起的大幻象——我们对自己盲视的盲视。但是我的团队的研究表明,魔术还仰赖着一种类似但是相反的大幻象,其中我们对自己视觉强大的洞察力——它使得我们看见被藏起来的东西——无知无觉。对魔术师而言,想要利用这两种大幻象中的任何一种都不仅需要技巧和经验,而且需要胆识,因为魔术师必须对观众的视觉系统反常识的怪异之处信心满满,把创造真正魔法的任务交给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