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0只蟾蜍肯定也比不过一只大熊猫。”在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梁春平说。这里是
中国第一批成立的熊猫保
护区之一。它的名字和熊猫不可分割——但是,这322.97平方千米的山林水泽中,却又不仅仅只有熊猫而已。
我们正走在一段全长二十余公里的柏油路上,早晨八点的阳光照耀着溪流、露水、斑羚、山椒鸟,不远处还有几匹成年马
带着一只小马驹吃草。一切符合我们对驯服荒野的完美想象——但就在这条路上,每年大约有6000只包括蟾蜍在内的两爬
动物被车辆压死。
为什么放牧现在成了问题?
从前在我的想象里,放牧是田园生活的代名词,是融入自然和谐共处;甚至当我亲眼见到王朗的小马驹之后,都不觉得有
任何违和。但真实世界是残酷的:这里不是温带草原,不是这些家畜祖先的生存环境,
每一头牛马在这里都是入侵种,都
影响和挤占了本来物种的空间。
王朗每一头大熊猫就对应30头牛马,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值得骄傲。它们不但直接啃食林下植被,和其他食草动物竞争,还
间接影响了竹子的生长。和其他熊猫生存的保护区不同,王朗的竹子种类相对单一,大熊猫主食的只有缺苞箭竹
(
Fargesia denudata
)这一个物种;2010年,北京林业大学的研究者调查了王朗缺苞箭竹的生长情况,173个样方中有
37个受到干扰,其中31个是放牧所致。
原来,大约十年前绵阳市政府打算推进王朗的生态旅游,当时就提出要处理放牧问题,自然而然的方案是按牲畜数量支付
经济补偿。接下来的事情和其他地方的征地闹剧如出一辙:消息走漏,统计尚未完善,当地居民趁机大量购入新牲畜以求
获得更多赔偿。
单独保护每一个物种是不可能的,但很多物种共享同一片栖息地,拣出一个为代表,就能笼罩所有物种。
这些被挑选出来
的代表物种被称为“
伞护种
”,熊猫就是其中一员。
保护的最理想状态不是干预,而是抵消已经发生的干预。
但哪怕有这一切理由,我依然没有想好应当如何回答牛津动物系的那道面试题。保护野生熊猫就能让人们保护它所在的山
林,关注野生熊猫就会引领人们关注整个动物保护事业。可是蜜蜂也在为人类经济做出巨大的贡献,还在维系着许多至关
重要的生态系统。哪怕从最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我也无力断言谁的价值更大。我想象考场上的我也许会怯生生地抬头看
一眼考官,问,
“真的不可以两样都选吗?”
在进山的路上我听到一个说法:虽然王朗保护区有66只大熊猫,可有的护林员巡林三十多年了还没见到过一次活的。我向
陈佑平求证,他笑笑说这当然是夸张了,但是野生熊猫爬山速度确实人无可匹敌。
人工繁育熊猫很有价值,不但让所有人都能见到萌物,也大大增进了我们对熊猫解剖和生理的了解。但是熊猫是演化的产
物,将它从它所诞生的环境中剥离,就失去了它的生态意义。
某种意义上,我们正在见证一个新物种的诞生——家熊猫
;
它正在被人驯化,正在改变自己的行为和基因,如果这样的趋势持续下去,终有一天它会和野生熊猫分道扬镳。
熊猫,或许是个矛盾的奇迹。图片:
Pixabay
研究者猜测我们之所以喜欢熊猫,是它圆滚滚的幼态特征让我们联想到人类婴儿。但是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我们都同
样受困于自己的过往历史,而我们也同样在挣扎着活下来。
熊猫正在从肉食向素食转移,而我们则在从自然向文明转移;
我们的躯体和心智基本还在20万年前的非洲草原上,可却要面临现代的人口密度、现代的技术和现代的社会结构。
熊猫最
大的威胁是人,我们也一样。
有人说熊猫注定要灭绝,说熊猫是演化的死胡同,说一切人类努力都是徒劳;恰恰相反,我想。
熊猫是我们的底线。
它所
面临的问题,本质上也是我们的问题;探索它的命运,也是探索我们的命运。它的身边依然有千千万万的物种需要关注;
但如果我们连熊猫都无法拯救,那么我们将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