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作为一种被推崇的品格,或者说“美德”,直到19世纪后才被广泛提及它的现代意义。根据Webster辞书给出的解释,“幽默”一词源于拉丁语的“fluid”,意思是“体液”。古希腊著名医生、被誉为“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的身体中有四种体液: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配合恰当,身体就健康,而“幽默者”指的是体液不平衡、因此表现像神经病的人。
幽默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我们几乎日日接触它,从婴儿时期就懂得感知它,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了解一鳞半爪,但要想描出它的全貌,却绝非易事。幽默到底是什么?幽默是怎样让我们发笑的?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很多哲学家围追堵截,试图抓住这条鱼并一窥端倪。
关于幽默,比较经典的三种理论是:优越论、缓释论和乖讹论。它们是分别来自社会学、心理学和认知学的三种视角。如果你看过一些滑稽剧演出而且被他们那些洋相百出的表演逗笑了,那你应该不难理解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优越论”。这个理论认为,每一个幽默情境中,都有一个处于优势地位和处于弱势地位的人,“笑”来自因为认识到别人的弱点或缺点而引发的自我优越感。
斯宾塞和弗洛伊德则持“缓释论”。在1905年的著作《诙谐及其与潜意识的关系》中,弗洛伊德提到“心理能量”,认为这些能量一直被压抑的性和暴力思想所禁锢,而幽默是释放这些能量的一种方式。这可以解释那些黄段子,这是上流社会能自由谈论他们的顽皮之处的少数例子。
“乖讹论”,连同它的一些变体,是目前最广为接受的理论。
其核心要义,就像布莱兹·帕斯卡所说,“当一个人的所见与所想之间差距令人惊讶,最有可能带来笑声。”这或许可以解释他自己提出的一则命题。帕斯卡,就是我们在物理教材中遇到的帕斯卡,这位法国哲学家似乎也对那些令人发笑的事情饶有兴味。《帕斯卡思想录》记录了他的一项洞察:“两副相像的面孔,其中单独的每一副都不会使我发笑,但摆在一起却由于他们的相像而使人发笑。”
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埃德蒙·贝格勒是个涉猎广泛且极有耐心的人。1956年,在一本名叫《笑声和幽默》的书中,他梳理总结了60多种关于笑和幽默感的理论。降级理论、聪明而愚蠢的笑声双重理论、混合振荡与对比理论、审美死胡同的笑声理论、神经能量溢出理论、意想不到的智力对比理论……某种程度上,从这些花名中可以隐约窥见上面的三大经典理论的影子。
但这些理论却各有各的问题。比如,“优越论”强调对弱者的嘲笑,但并非所有的“嘲笑弱者”都会带来幽默,而且,这也很难解释一些发人深省的幽默,比如双关语笑话;“缓释论”强调“被压抑的能量和释放”,但这似乎并不太适用于婴儿,而且,体育运动也是能量释放,但这种释放似乎并不幽默;即使是后来被更多人接受的“乖讹论”,在解释“呵痒为什么引起发笑”这个问题面前,也显得力不从心。
彼得·麦格劳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解释并预测幽默的万全之道。这位科罗拉多大学波尔得分校的营销与心理学教授,喜欢把办公室整理得井井有条,材料按主题分门别类整齐摆放,并用便利贴做好标记。像一些具有强迫倾向的人那样,他崇尚秩序,希望从一切繁杂的表象里梳理出简明的规律。因此,当他开始思考幽默的根源却发现搜索出的理论几乎都经不起推敲时,他就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发表于1998年、名叫“N+V”的理论进入了麦格劳的视野。这个由当时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语言学博士托马斯·维奇提出的理论认为,当人们觉得某种情况违规了但他们又意识到这种情况很正常时,就会产生幽默感。麦格劳和他的博士生凯莱布·沃伦对N+V理论做了改良,提出了“良性冲突”理论。2010年,第一篇相关的论文发表在学术期刊《心理科学》上。
根据这一理论,只有当某些东西看起来有问题,令人不安或具有威胁性,但同时又没什么问题,可以接受或很安全(即良性)时,才会产生幽默。
“呵痒”令人发笑的问题由此迎刃而解:因为同时包含了“身体威胁”和“良性结果”,故而引人发笑。良性冲突理论得到了一些专家的认可,其中包括国际幽默研究协会的创始人之一唐·尼尔森。在接受访问时,他表示良性冲突理论进一步推动了幽默研究领域的发展,没有什么是其解释不了的。
国际幽默研究协会成立于1980年代后期,成员包括来自哲学、医学、社会科学的研究者,也包括来自咨询业、管理业,乃至新闻和戏剧等领域的专业人士。这些成员的共同点是:对幽默以及对其在商业、娱乐和医疗保健中的作用感兴趣。协会每年都举办国际会议,并且拥有季刊《幽默:幽默研究国际期刊》,刊发一些《美国律师笑话爆炸》、《为什么独裁者都留小胡子:白俄罗斯政治笑话》之类的文章。
不过,对于良性冲突理论,也不乏怀疑者。比如普渡大学的语言学教授维克多·拉斯金。在他看来,良性冲突理论顶好也只能算是“非常松散和模糊的隐喻”,而不是像质能方程E=mc²这样的函数式,至于麦格劳本人,“他根本不是幽默研究者,他没有地位。”
麦格劳是个擅于行动的人,那些基于心理学理论的试验想法,他在生活里也身体力行,哪怕这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还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读心理学博士时,他就曾在导师面前故意做出一些失礼的言行,只为了观察对方会做何反应。为了验证“良性冲突”理论,他成立了幽默研究实验室,并且,亲自去说单口喜剧。
不过,看起来,麦格劳的喜剧表演之路并不如研究道路般顺遂。他的首次演出遭遇了滑铁卢。4分钟的表演时间里,他说了几个不成功的笑话,也没什么人感兴趣。不久后,麦格劳获得了一个和路易斯C.K.见面的机会,指望着从这个单口喜剧界最有名望的人身上,获取一些关于幽默的秘密。结果,对方对他的理论兴致寥寥,并不认为可以有一个理论解释成千上万的笑话。
麦格劳搜肠刮肚问了个来自观众的问题:大厅有位女士想知道你的尺寸(你懂的)。C.K.摇头:我不回答。麦格劳也许是想用一句冒犯性的幽默来缓解气氛:我听说如果你不回答就意味着你的尺寸很小。接下来,用《连线》杂志的描述就是:沉默厚重得你可以钉个钉子再挂一幅画。总之,麦格劳成功地制造了一个冲突,并且没有得到“良性结果”。而且这次他不是故意的。
心理学家似乎很喜欢做这样的事:召集一群志愿者,想办法让他们感到疼痛(“浸泡冰水”是他们常用的伎俩之一)同时让他们做点什么,比如数钱、骂脏话或者看爱人的照片。然后,事情奏效了。他们发现,这么做了的那些人,总是比对照组能多忍耐一些疼痛。以色列巴伊兰大学的研究者发表过一项类似的研究。在研究中,他们选择的镇痛方式之一是“看喜剧电影”。拜他们所赐,人类从此多了一种镇痛方式。
当然,你可以说,看电影会导致分心,分心也可以帮助耐痛。研究者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特意设置了“看普通电影的纯分心对照组”。研究结果表明,比起普通电影组,幽默电影组的成员对疼痛的耐受性显著增加了。
幽默的作用,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对于人这种社会动物来说,幽默是有效的加分项。尤其是男性,拥有这种品格,会为他增添性的魅力,也会拥有更和谐的伴侣关系。
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看,“幽默风趣”往往意味着上佳的创造力,换句话说,更聪明的头脑。幽默不仅体现创造力,反过来,幽默还会提升创造力。2010年,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者进行了一项测试,邀请了包括学生、产品设计师和即兴喜剧演员在内的八十多人进行产品头脑风暴,结果发现,相比那些专业的产品设计师,即兴喜剧演员想到的点子数量更多,也更具有创新性。“即兴喜剧演员”可不是人人都能当。
那么,条件还可以再放宽点:只需观赏来自别处的幽默,就足以提升创造力了。
1970年代,康奈尔大学的心理学家曾做过一项实验:请人先观看视频,再解开一道“只用大头针、火柴把蜡烛固定在墙上”的谜题。他们发现,比起观看体育视频或数学视频的人,那些观看喜剧电影的被试者,在解决这道毫无疑问需要创造力的谜题上表现更好。三十年后,美国西北大学的心理学家也做了类似的实验。
他们给志愿者观看视频,然后让他们做一些关联单词的题目。结果发现,那些观看喜剧的观众表现比看恐怖片的观众表现好得多。当然,比起看量子力学演讲的观众,不管看喜剧片还是看恐怖片的观众表现都算是好的。这听起来是个好消息,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想提高自己的创造力,或者单纯提高类似的单词测验成绩,可供挑选的辅助手段又多了一种,或者两种。
1985年或1986年前后,托马斯·维奇最初听到这个笑话时,笑了一个小时。某种程度上说,这个笑话促使他思考幽默的问题并在1992年提出N +V理论。类似的笑话,我记得小时候听过很多,却惭愧地没有提出任何理论。毕竟看一本幽默的书比分析幽默好玩多了。不过,拜那些更聪明、更擅思考并分享的人所赐,我们可以尽量逼近这个问题的真相:为什么一个笑话好笑,而另一个不会?
在下一篇中,我将会讲述幽默的理论具体如何发挥作用,人类又如何识别、感受幽默,也许还会聊聊人工智能如何识别幽默又如何创作笑话——毕竟,现在什么话题少得了人工智能呢?它们最近一路凯歌,不仅赢了围棋,还赢了人类经过漫长演化、相当擅长的面孔识别,在那些需要创造力和审美的领域,它们也战绩不俗,创作了诗甚至还出版成集。“幽默”会是人类最后的堡垒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