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9日,距离恩师Bohdan Paczynski教授辞世,已经整整十个年头。这些年来,我常常回想起关于他的点点滴滴。作为我的博士生导师,Bohdan无论在科研还是生活方面,都对我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2008年,在一个会议文集上,我曾发表过一篇英文纪念稿缅怀Bohdan,但仍觉不够书表教授风采成就之万一。
Bohdan Paczynski教授1940年2月8日生于如今的立陶宛首都、当时属于波兰的城市维尔纽斯,青年时就已在科学圈崭露头角:他18岁撰写了人生中第一篇科学论文,24岁就已拿到博士学位。早年,他曾供职于哥白尼天文学中心,工作需要,常常访学西方,足迹遍步剑桥大学、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加州理工学院等众多声名赫赫的学术圣地。
1981年,他在加州理工访问期间,恰逢波兰爆发团结工联运动,鉴于时局,他决定留在美国。当时,分别代表美国天文学领域理论和观测方面顶尖水准的两所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理工学院,同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未对工资待遇提出任何要求的情况下,直接去了普林斯顿,直至离世,再未离开。
Bohdan的研究兴趣广泛,涉猎领域颇多,获得了美国科学院授予的(外籍)院士头衔,一生荣誉等身。一个天文学家梦寐以求的所有殊荣,他几乎都有斩获,包括美国天文学会的终身成就奖,英国皇家学会爱丁顿奖章等等,以表彰其在恒星(尤其是双星)演化、(微)引力透镜、伽马射线暴、吸积盘以及宇宙学等不同领域做出的多个突破性贡献。他同样是第一位获得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三个主要奖项的天文学家。
1987年,我通过了CUSPEA考试,并于次年前往普林斯顿大学天体物理系攻读博士学位,这算是我学术生涯的一个开端。在Bohdan开授的《恒星》课上,我与他有了初次的交集。1990年,我有幸成为Bohdan的学生,之后两年,我们开展过不计其数的讨论。讨论时间并不固定,只要他有空闲,只要我有问题或结果。
时至今日,讨论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我们面对面坐在他狭长的办公室一角,背后是一块黑板,他手里摊开一个黄色的笔记本。
Bohdan的物理图像尤为清晰,极擅长透过复杂表象提炼出最为简洁的物理本质,这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自认为不甚突出的数学能力。
讨论时,他往往用一张简图便能清晰明了地阐明自己的观点,或者,仅仅是基于基本的物理图像,便能推断出我计算多时的结果正确与否,这曾让我十分沮丧,却也令我获益匪浅,激发出不少灵感,比如,利用微引力透镜方法探查行星的想法正是源于我们的某次讨论。这些年来,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科学家,Bohdan“直指核心”的能力在众多优秀的天文学家中仍能算是首屈一指。
生活中的Bohdan极为朴素,日日衬衫、凉鞋,即使在正式场合也不过外加一件夹克。毕业多年后,我曾回访普林斯顿,和他一起去教工餐厅吃饭,付费时很诧异地发现他居然连装银行卡的钱包都没有,各类卡片只是用橡皮筋简简单单地捆着,一如他尽可能简化的生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Bohdan在学术上的开明与大方:他热衷于分享自己的科学创意,却对署名敬谢不敏,哪怕是基于他的想法发表出来的文章。
以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天文致谢索引中,他一度名列前茅,这让他很是快乐并为之骄傲。同样,在指导学生毕业论文时,虽然他贡献良多,往往也并不热衷于署名。在他看来,与已然足够的知名度相比,自己更加享受分享知识的愉悦以及授人以渔的成就感。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就曾公开发布了一套恒星演化程序,博得天文界一片赞誉。后来,Bohdan领导了光学引力透镜实验OGLE合作项目,他也坚持最大程度地数据公开。
这一的决定虽然减少了项目组成员的发文数目,却极大地增加了数据利用率,很好地提升了项目影响和引用率,意义深远。在尝试新事物方面,他也相当前卫。1993年,他与希伯来大学的Tsvi Piran和哈佛大学的Ramesh Narayan联合在天体物理学预印本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引领了电子预印本的潮流,他很是引以为傲。
Bohdan晚年一直与脑癌做斗争,历时两年左右,直至去世。
治疗时,医生采用了一种对大脑直接注射的新疗法,这一疗法对其他人毫无效果,唯他例外,活的甚至比医生估计的还要长久。他私下认为真正奏效的并非新疗法,而是因为自己听从儿子的建议成为一个虔诚的素食者。生病期间,他几乎都忘了自己是在用借来的时间享受科学的乐趣,去世前一年还在发表文章。
虽然受病情所扰,他不能快速地加减乘除,打字也偶尔出错,可他的提问仍然十分尖锐,可见几何思维的用脑区域跟计算、语言的用脑区域完全不同。面对死亡的步步紧逼,他淡定自若、随遇而安,给周围的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愿意相信这世上或许真有勘破生死的先贤。他的离世是整个国际天文学界的损失,为此,美国天文学会、《自然》杂志、《纽约时报》等都刊发了讣告。
最近,美国科学院也发表了由他的同事Bruce Draine撰写的传记回忆录。在我心目中,Bohdan Paczynski教授有着近乎完美的人格,他的专业态度、为人处事,堪为典范,他不仅是我的良师益友,也是我此生的奋斗榜样,也许终难企及恩师的高度,但哪怕只是在力所能及之间引导、影响我的学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