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钝(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退休研究员)撰文,韩琨编辑。
如果没有伦勃朗的那幅名画,后人可能不会记住一个名叫丢尔普的荷兰外科医生。丢尔普原名皮特斯佐恩,年轻时在莱顿学习医学,后来在阿姆斯特丹开业并获得声誉,踌躇满志的他遂以郁金香作为家族徽记并就此改名易姓——Nicolaes不过是Claes的变形,Tulp在荷兰语中是郁金香的意思。
除了行医之外,丢尔普也热衷政治和公众事业,先后担任过阿姆斯特丹市政府的司库和治安法官,1654年还被任命为市长。上世纪80年代,研究者在纽约市立图书馆地下室里找到一批新阿姆斯特丹(今纽约曼哈顿)移民健康状况的档案,在上面签字的官员就是丢尔普。
丢尔普行医的年代,正值荷兰摆脱西班牙统治走向繁荣的时期,阿姆斯特丹市的人口在半个多世纪内从数万膨胀到20多万。海洋贸易使荷兰赢得“海上马车夫”的美誉,伴随财富而至的除了来自异域的烟草、香料和咖啡,还有各种草药和新奇的病种,这些都成了刺激医学发展的新因素。
1628年,丢尔普被任命为阿姆斯特丹外科医生行会的解剖学讲师。1636年,他在对全市药剂商进行广泛调查的基础上,主持编纂了《阿姆斯特丹药典》。1641年,他出版了自己最重要的著作《医学观察》。丢尔普在医学与公共卫生方面的贡献还有很多,包括详细描述现今称为偏头痛的病症,最早提出烟草对肺的伤害作用,发现如今被命名为丢尔普瓣膜的回盲瓣,以及观察到水手中普遍存在的脚气病等。
关于丢尔普的容貌,身为其邻居兼好友的另一位画家匹克诺留下了一幅肖像,作画时间为1633年,也就是伦勃朗那张《丢尔普医生的解剖学课》完成一年之后。两相对照,画中人物的面貌与神情都甚为相似。
伦勃朗创作此画的背景和那堂解剖学课的具体时间,根据文献确认,是在1632年1月16日晚。有着行政法官经历的解剖师丢尔普,在一群有资格的绅士面前进行解剖学演示,解剖对象是一个名为阿里斯·金特的强盗。
按照当时的法令,被公开解剖的对象必须来自刚被绞死的男性罪犯,这种人的灵魂和尸体都不为教会所容。解剖演示必须获得市政厅批准,每年只进行一次。市政厅与外科医生行会的每位成员都会接到邀请,但到场者必须支付一定费用才能观看整个过程,收入则用于补贴市政厅的会议及晚餐开销。
画面的正中就是那位倒霉的死刑犯,面部的灰绿颜色显示他已死去,左小臂以下的皮肤已经被剥开,丢尔普医生右手持钳,正在挑起尸体上裸露的肌肉和筋腱,左手的姿势与面部神情都表明,他在向观众讲授有关人体构造的知识。画中的观众神情不一,有的专注,有的镇静,有的惊秫,有的茫然,整个画面颜色简单,背景模糊,透出一股阴森惨淡的气氛。
值得注意的是,尸体脚前有一本翻开的大书,一般认为是维萨留斯的《人体构造》。画面背景的墙上有一张纸,画家的签名与作画年代在纸上依稀可辨。法国艺术史家克拉克指出,尸体的肚脐眼像个大写的R字,他认为这是伦勃朗有意留下的印记。
解剖学在荷兰、比利时等低地国家十分发达,因而“郁金香”医生代不乏人。伦勃朗还创作过另一幅类似题材的作品,也就是《迪曼医生的解剖学课》。
晚近医学院中的外科手术观摩课尽管近现代的医学院中还有解剖学课,但像维萨留斯或丢尔普医生那样完整的系统解剖示范却已鲜见,局部解剖也多以在教师指导下的分组实习的方式进行,临床的外科手术观摩倒是更常见、更有效的学习方式。
伊金斯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现实主义画家。为了纪念美国独立100周年与1876年费城博览会开幕,他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精心创作了《格罗斯临床课》的名画。顺便说一下,有人将此画译为“大诊所”实属望文生义,暴露出译者既不知道格罗斯是个真实的人物,也不了解(或一时忘记了)医学院临床观摩教学与文艺复兴晚期解剖学演示间的关系。
当时,费城是世界外科手术创新的前沿阵地,医生们正努力使这一古老的技艺成为一门助人康复的科学,创伤外科医生格罗斯正是这一潮流的引领者。画中的他神情凝重,穿着一套黑色正装,右手握着一把带血的柳叶刀,一头白发显示他已是七十岁的老人,此刻,他正在母校费城杰弗逊医学院主持一场可供学生观摩的外科手术。
创作此画14年之后,伊金斯又绘制了一幅名为《阿格纽临床课》的杰作。订单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三个年级的医学本科生,作为他们敬重的老师阿格纽教授荣誉退休的礼物。这是伊金斯生平所绘尺幅最大的油画,却只用三个月就完成了,当年售价750美元。
阿格纽是费城的又一位外科名医,也是优秀的医学作家和教师。画面中,他正在指导自己的团队,为宾大医学院的学生们作临床手术的示范教学。病人是一位需做局部乳切的女患者,从画面上可以看见裸露的半个胸部,另外四名医护人员都是有名有姓的真实人物。
与《格罗斯临床课》相比,《阿格纽临床课》的画面更清洁、更明亮;尤为重要的是,两幅画作体现了美国外科手术十几年的进步。最明显的地方是阿格纽团队全体身着白色手术服,已不是格罗斯团队那时的普通服装。手扶患者头部的是专职的麻醉医师,正对画面的是主刀医生及其助理,图中专业的女护士在格罗斯团队中也还没有出现。与格罗斯相比,担任讲解的阿格纽左手持刀,但不见血迹,他的神情也显得更为沉着和自信。
如同前一幅画一样,《阿格纽临床课》也遭到保守人士的激烈抨击,两度被排斥于美国主流画展之外,理由是画家将一个半裸的女性放置在一群着衣男子中间。这样的理由在美术作品中频频出现裸体形象的西方世界,可谓虚伪至极。无论如何,两幅《临床课》为伊金斯赢得了崇高的地位,它们被艺术史家视为科学现实主义流派的结晶。
西方近代解剖学知识于明末传入中国,早期来华传教士与中国士人合作翻译了《泰西人身说概》与《人身图说》两本书,介绍维萨留斯等人的解剖学工作,是为最早传入中国的西方近代解剖学著作。两书印本均极为罕见,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人身图说》稿本分上、下两册,下册包括“五脏躯壳图形”共21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