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的真人电影4月7日要在国内上演了。这个源自1989年士郎正宗的漫画系列,因1995年押井守的动画电影而声名鹊起,直接影响了沃卓斯基对《黑客帝国》的塑造;在经历了第二部剧场版和多部TV版之后,现在终于进入了好莱坞。
新版攻壳电影融合了两部攻壳剧场版,还引用了TV版的部分内容,重新组织成了一个新的(而且事实上更加连贯的)剧情,同时充当了少佐的英雄起源故事。明面上的哲学讨论则有所弱化,但背后的核心问题依然是一致的。
不过许多观众被押井守所吸引,是因为他穿插在剧场版里的哲学沉思。虽然也有人指责他有故弄玄虚之嫌,然而攻壳所描绘的世界确实将许多潜藏在现实中的哲学问题推到了前台;因此,在真人电影上映之前,不妨来回顾一下这些问题对片中的人物意味着什么,对片外的我们又意味着什么。毕竟,我们距离那个世界,可能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遥远。
攻壳机动队的世界,看起来是非常典型的吉布森式赛博朋克世界。21世纪中叶的日本,高度发达的科技和全球化背后隐藏着犯罪浪潮。用机械构造取代身体一部分的义体改造相当常见,有少佐这样除了大脑之外全身都已经义体化的人。甚至连大脑本身,都有相当多的使用电子元件来部分取代皮层的案例。外号“少佐”的女主角草薙素子所隶属的反恐单位公安九课,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了与犯罪、腐败、外交纷争和政治阴谋的斗争。
但是和威廉·吉布森不同,押井守并不满足于展现近未来赛博朋克的世界面貌和人物命运。他有更大的野心:讨论“内涵”。1995年押井守执导的攻壳剧场版提出的核心问题是:这个英文标题里的Ghost,所谓的人类灵魂,到底是什么?真的是人类所独有的吗?
片中六课竭力试图否认电子意识“傀儡师”拥有Ghost,但这种否认的背后有多少是因为害怕黑幕曝光,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们真心相信这个造物是他们的财产和工具,而非拥有独立人格和权利的人呢?
Ghost一词被原作者士郎正宗用来指代“人类灵魂”,是人类存在的支点和意义的来源,实际上相当于现实世界中的人类心智和意识。意识这个词的含糊程度并不比Ghost好多少,但如果把它定义为明确意识到深处世界中的自我,沉浸在社会、文化和历史中的个体存在,那么看起来人类起码在生物界里是独一无二的。
人已经习惯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几乎在整个人类历史的几乎所有文化里,这件事情都是再显然不过的。甚至佛教都会认为人是最适合修行的一道;在西方由于希腊和希伯来传统的影响,人的特殊性更是不言自明。如哈姆雷特所言,“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至少,直到达尔文为止。
达尔文当然知道自己的自然选择和共同祖先学说会对思想界产生多大的震动。作为一个谨慎的人,他写作《物种起源》时全书都是围绕家养和野生的动物,第一版里关于人类的由来只有一句话:“(这些理论)将对人类的起源和历史有所启示。”到了1872年第六版,这句话变成了“将对人类的起源和历史有相当的启示。”因为就在一年前,他的《人类的由来和性选择》出版了。人类的起源问题,正式成为了生物学的一部分。
这个观点令无数学者苦恼至今。人文主义传统认为人是宝贵的,可是人究竟为何宝贵?虽然人类理性正在对抗传统、残忍和野蛮,但每个人都知道历史上的无数失败先例。因此,许多被危机感淹没的人无法满足于人类的现状和成就,而努力在试图证明人类拥有某种不同于其他生物的“天授”的“本质”。
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恐怕很难心安理得地相信人是直接按上帝的形象被创造出来,但他可能还是要去寻找其他的独特本质。也许他会认为某些人类能力太过卓越,不可能逐渐产生(比如康德的“道德”、华莱士的“智力”或乔姆斯基的“语法能力”);或者提出某些非自然选择的机制对人类情有独钟(戈德施密特的“宏突变”或者马古利斯晚年版本的“盖亚”);但无论是按照哪一种解释,人都是注定要伟大的。
以上所有这些路线都没有得到主流研究的支持(虽然毫无疑问新的路线还将不断产生)。但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也许达尔文确实是对的,人类真的与其他生物共存于一棵生命树上;虽然人类身为第一个攀上“智力”高峰的物种,做出了许多伟大的成就,但假以时日,其他物种也完全可以步我们后尘。
不,不仅如此,既然人类只是演化树上的一小步,那完全可以继续前行,完全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令躯体和大脑变得更强;人性也是演化的结果,没有理由认为持续了三十八亿年的演化突然一天早晨醒来就抵达了历史的终结。这非但不是“反自然”的,还是一直在发生的趋势的自然延伸——这就是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也可以说是攻壳系列的核心哲学之一。
在攻壳的世界观里,这一问题变得更加微妙,甚至因其标题而产生了一定的误导性。以背景设定和各种表面迹象来看,Ghost/幽灵似乎是区分人和生化机器人的本质。不论躯体如何,只要有幽灵就有完整人性;而反过来,没有幽灵的无论外表如何像人,都是可怜的傀儡。
其实,士郎正宗使用的Ghost一词,甚至Ghost in the Shell这个英文标题,都是借自匈牙利作家阿瑟·库斯勒的《机器中的幽灵》(1967)一书。而库斯勒使用这个名词,恰恰是为了反对笛卡尔二元论,是对所谓独立灵魂神秘属性的嘲讽。如果意识真的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东西,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又在哪里?如果它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那和幻想的幽灵又有什么区别?
相反,库斯勒相信这种二元论的感受才是一种幻觉,意识是完全存在于躯体的物理结构中的。整个躯体的所有运行和所有反馈共同令人得以存在,而所谓的意识、灵魂或者Ghost,只是这个复杂系统的涌现特征,以一个简化模型的形态被人所感知到,如是而已。
因此,与其把攻壳关于Ghost的设定看成是世界本质,倒不如说更像是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一样的东西。设立三定律并不是因为它真的是什么至关重要的物理定律不能打破,事实上几乎每一篇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小说都是在打破或者绕过三定律。恰是以一组必将被打破的定律为背景,才提供了剧情冲突和展开方式,才揭示了阿西莫夫本人对于机器人和对于人类的观点。攻壳的幽灵,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听起来都很好。但是那又如何呢?
这种哲学和二十世纪的存在主义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创造出了新的生命形态,然后证明这些形态和我们其实没有本质差别,这是何苦呢?攻壳的世界虽有无数酷炫科技,但以社会角度而言和我们并没有很大区别,一样有毒品、枪击、黑帮、走私和贫民窟,一样有我们今天所知的所有日常。虽然现实中的超人类主义许诺将用科技的进步解决问题,但是承认吧,它在解决旧问题的同时必定也会带来新问题。
并没有理由认为之前每一次技术革命都无法抵达的乌托邦,这一次突然就能实现了。
那么照此说来,超人类主义也仅仅是和马尔萨斯危机的永恒斗争中的又一小步了?是否我们终究只能像红皇后一样,为了停留在原地而永远奔跑?虽然经历了用火、农业、铁器、印刷、电力、航天、躯体改造和意识上传,是不是我们演出的戏码注定还是要和十万年前走出非洲的智人别无二致?可能确实如此。但可能还有希望:与此前所有技术进步不同的是,超人类主义带来了崭新的多样性。
公安九课的所有作战成员里,陀古萨显然是战斗力最弱的一个。为什么少佐要特意调他来加入九课呢?在95剧场版里,少佐说了这样一段话:因为你是这种人啊:没有非正规行动的经验又是一个有家室的警察,除了脑部因接入网络做了必需的改造,你的身体还是原来的肉身。作为战斗单位,无论我们这样的义体人能力有多强,如果同一系统中各部分反应都一样,那便是这个系统的致命缺陷。无论个体还是集体,过于单一化只会走向毁灭。
对公安九课而言,肉身的陀古萨带来了新的多样性。但反过来在现实社会的立场上,义体人、塔奇克马或者傀儡师才是新多样性的来源。这些全新的智慧存在形态,会提出怎样的问题,带来怎样的视角,创造出怎样的科学和艺术呢?一定无法想象,一定激动人心。也一定面临着巨大的困难。有一个著名的观点认为,一颗行星上不可能自发演化出两种智慧生命还长期共存——一方一定会把另一方斩草除根。
迄今为止我们只有地球这一个数据点,但这数据点相当不乐观。演化史上其他人类物种已经悉数灭绝,其中颇有几种是我们有直接贡献的;所有的大猿物种也全部处于危机之中,我们在其中的作用更是纪录详实、无可抵赖。至于发生在不同族群间的侵略、奴役和种族灭绝,更是在历史上留下无数血泪。
但反过来,我们也确实从百人规模的部落变成了城邦、国家和跨国共同体,确实在学习接纳不同民族、国家、宗教和种族的他人,甚至还在学习如何与不同的物种共存。就算蒙昧时代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今天难道依然如此吗?对抗传统、残忍和野蛮的人文主义精神非但没有因为技术的进步而消失,还凭借技术手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和实现。
哪怕超人类主义的宣扬者对技术本身过于乐观了,他们的理想很可能还是对的,我们还是可以合理使用技术而创造新的可能性和多样性,带来新的世界。
一百五十八年前,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的结尾这样写道:“当这颗星球按照固定不变的重力法则永无止息地旋转的时候,它上面最初的一种或几种生命形态,凭借仅有的几种能力,竟从如此简单的开端演化出了奇妙无比、美丽至极的无尽的形态,而且还在继续演化下去——这样一种生命观是何等的壮丽啊。”而躺在雨水浸透的废弃博物馆地面上,面对巨大的生命之树浮雕,少佐和傀儡师最后的对话,竟也与之相合:“如何保证我依然是‘我’?
”“无法保证,人类本身就处在不断变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