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觉得,某些叙事类型应该格外注意设定。历史虚构倾力重建过往;同人作品致力于重建原作的设定;科幻粉丝则期待世界构建。《侠盗一号》同时属于这三个类型,并都有不俗表现。毕竟,它还是一部科幻电影,而整个《星球大战》宇宙,长久以来都有浓厚的幻想气氛。
鉴于星战系列本身是他人所建,《侠盗一号》在很大意义上是一部同人电影。考虑到这部电影的设定和剧情放置于《星球大战》宇宙某个特定时间线的方式,它也很像是一部历史故事。因此,我们看到了精心重建的场景、对话、剧情点、音轨、角色、航天器和各种其他技术,还有两位演员——一位已经去世,另一位的真实岁月,距她第一次出场已过去了半个世纪。
电影结尾重建的正传莱娅公主场景。图片来源:《侠盗一号》
技术的方面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故事呈现了一个跨银河系的帝国,其技术和基础建设却极复古,甚至是倒退。此话怎讲?大卫·艾德斯坦指出,这部电影“以新元素重建了早已被一千部二战片和西部片讲过的情节:一支无畏敢死队——《豪勇七蛟龙》,《十二金刚》,《绝地营救》那样的队伍——准备为大义牺牲自身。”这是因为它表现的科技,从看上去到运作起来都像来自二战。
我们看到开关,电缆,沉重大门,手榴弹,机关枪(“爆能枪”),参谋部,还有狙击步枪,但却没有辐射武器和伽马射线枪。暴风兵开的是卡车而不是(比如说)零重力拖船。飞船倒是有,但完全是作为战斗机、轰炸机或者海军战舰出场。我们根本无需顾虑星球间的广阔距离、时间稀释、人工重力,或者任何宇宙航行会遇到的问题。
电影中的科技仿佛来自二战。图片来源:《侠盗一号》剧照
同样地,计算机基本上就是打字机和无线电接收器。这部电影最主要的情节点——死星的结构计划——本质上是物理而非数码的。它们作为物理对象被存放在一个超巨大文件系统里,随后基本靠人手传递。当它短暂地被电子化时,也是通过无线电传输,靠的是那种带着巨大耳机的专门无线电操作员。这部电影极少出现移动电子装置,就算有也不重要。
是,剧中出现了一位机器人同伴,K-2SO,不过它遵照的风格是许多前人的描写传统——实际上就是个熟练的人类。在外观上,他集成了一些早期苏联技术的东西,笨拙庞大,要么不拟人化,要么是故意冒犯。他属于柴油朋克,而不是后赛博朋克。
属于柴油朋克的K-2SO。图片来源:Lucasfilm / ILM说到赛博朋克,《侠盗一号》里没有丝毫迹象显示了因特网之后的通讯世界。没有任何网络。
没有人黑进任何地方或者在线查什么东西。写代码似乎是不存在的事情。看起来很少有连上网络的传感器,敌人完全只靠视觉侦察(举例来说,没有雷达,也没有分布式传感阵列),并因一次接着一次的袭击而吃惊。文件似乎都是唯一一份的,很少有拷贝,即使军方文件也一样——讽刺的是,想想当年美国国防部建立阿帕网的关键动机,就是为了储存这种东西。奇怪的是通讯卫星似乎也不存在,或者至少也是没什么用。
在媒体方面,这部电影甚至比二战还复古。没有摄像机和麦克风。没有人记录、拍摄或监控任何其他人。当一个全息记录(怎么看都是个电影胶带啦)播放时,没人做个拷贝。观看的人只是自己记下了要点,而不劳大驾去给谁发个复本或者甚至写写下来。事实上,根本没有媒体,没有新闻或娱乐。你可能会预计一个全银河系的帝国在对抗着叛军的时候,该有些什么严肃的宣传机器在工作。不,它压根就是半文盲,几乎没文字的国家。
(对比之下,想想看《人类之子》里接连不断的媒体流——这部电影刚好播出十周年。在那个世界里,报纸、广播和电视始终在提供持续的信息流。)
《侠盗一号》强烈的技术复古特征,还表现为我们所见星战世界的社会和政治状况。此前的星战电影描绘的,是一个星际太空中的中世纪和前现代社会政治结构。因此,有皇帝统治着帝国,参议院与贵族和封建权力机构并行。这不像(比如说)弗兰克·赫伯特的《沙丘》宇宙里,技术变革使得旧制度能够再次发挥作用;星战世界则是无视任何技术影响,把通俗历史直接复制粘贴到了未来。
《侠盗一号》不出意料继续了这一传统,加了一点面向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更新。帝国当然还在,混合了卢卡斯赋予的纳粹+“暴君明”特色。(暴君明是《飞侠哥顿》中的反派角色,影响了许多后来的流行文化作品。卢卡斯曾称,明是星战系列中达斯·维达和皇帝帕尔佩廷的原型。)在其统治下,我们能看到罪犯、宗教狂热者和残存的骑士(绝地武士就是星战版本的条顿骑士团)。
家庭关系也是20世纪早期的,主角来自一个典型核心家庭(只有一个小孩),她的性别角色也是部分复古的,比如她的母亲就远没有父亲重要,并且她冒着生命和任务失败的风险在枪林弹雨中救出了一个小孩。
达斯·维达和皇帝帕尔佩廷的原型“暴君明”。图片来源:《飞侠哥顿》先进科技并没有延长寿命或缓解健康问题。
没有基因工程存在的迹象,医疗没有超越1950年的水平(除了女主角养父的那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衣服),也不见复制器和营养提升去缓解饥荒问题。城市是过度拥挤条件恶劣的中世纪/现代殖民地。就好像技术被从社会生活中抽象出来,或者只限于强权精英专属,大众则被控制在相对落后的状态。或许整个银河系是一群重演历史爱好者在运行着,他们迫使每个人都参与到这种全银河系反乌托邦的爱好里。
那么,《侠盗一号》为何这么做?显然,它想要坚持原作电影的风格,尤其是第一部和《帝国反击战》的路线,所以这部电影的技术水平适应以上两部。它恰如其分地呈现出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种邋里邋遢科技氛围的回响,就像《银翼杀手》和《异形》。我们没看到触屏键盘、麦克风和时间膨胀问题,因为源材料就缺失这些成分。
《侠盗一号》想要坚持原作电影的风格。图片来源:《帝国反击战》
但除了这些正式的原因,为什么如此强烈的复古路线能够吸引今日的观众?它确实有吸引力,根据IMDB,它在美国的票房收入已经接近5亿美元。
我们也可以问观众,为什么类似复古路线的蒸汽朋克这么有吸引力,而且也确实有人问了。答案之一是一种逃离的渴望,逃离今日生活那令人生畏的技术复杂性;这是对托夫勒著名的“未来冲击”感作出的回应。但蒸汽朋克是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它牢牢生长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不是1930年代,不是柴油朋克。人们喜欢蒸朋有很多其他原因,包括它的时尚感和——我认为——强烈的文化上居高临下的感受。
但是《侠盗一号》不同。它转向了二战,是因为它要体现那种斗争的文化印记。唤起二战的感受,让这部电影得以展现一种新时代的斗争,展现出强烈的正邪对立主题,地下抵抗运动剧情,以及特别是大量的牺牲与死亡——这些都是蒸汽朋克的对立面。在全球反恐战争十五年之后,我想知道这将如何吸引现在的美国人。电影的工作室是不是希望挖掘出对遥远敌人和帝国重担的残存焦虑?他们是否指望着那些多少已经远去的厌战情绪?
电影展现出强烈的正邪对立主题与地下抵抗运动剧情。图片来源:《侠盗一号》剧照我猜想,这种前因特网的技术背景会吸引两类观众。年轻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成长于数字化沉浸的世界,在他们看来这样的故事想必是提供了一种激动人心的别样维度。《侠盗一号》在这个意义上就跟黑胶唱片和明信片差不多。对年长些的人(当然有例外)来说,这就是怀旧。它不仅使我们想起几十年前的第一部电影,也唤起我们曾自认居住的往日世界印痕。
这些有形有质的技术,剥去了今日生活的PPT和光洁的触摸屏,让我们回想起,比方说,手工课、修理汽车和绕线圈的经历。对于这两类观众而言,《侠盗一号》都悄悄的和现在的创客运动联系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两类观众都可以高高兴兴看完电影,离开影院时在智能手机上写点什么,刷刷推特和脸书上朋友们的观点,或查阅烂番茄的更多评论。让我们坐等着看,这种坚定的技术怀旧,将在2017年流行文化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