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凌晨,即将年满100周岁的李佩先生去世了。她是“两弹一星”元勋郭永怀的遗孀,她曾和李政道一起帮助中国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81岁那年,她创办了中关村大讲坛,她还被称为“中科院最美的玫瑰”。一个世纪的时光,她曾跑遍了大半个地球。今天,她飘然离去了。
2015年11月26日,光明日报人物版曾整版报道过她的故事,今天,我们重温旧事,以此纪念李佩先生。
李佩,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偶像级”教师。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中国科学院大学校长丁仲礼说:“李佩先生是一位普通教师,但是她一心为学生、一生为生。”这位99岁的老人被一些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尊称为“师母”,因为她是我国“两弹一星”元勋、中国科技大学化学物理系首任系主任郭永怀的夫人。
更多时候,李佩被人们看作是一部“传奇”:她曾代表中国女性在国际会议上发出第一个声音;她是中国的“应用语言学之母”,80岁时,还站在讲台上为博士生授课;90岁时,她组织“中关村专家论坛”并亲自主持;从95岁起,她耗时三年,组织多位学者把钱学森在美国20年间发表的英文论文集,高质量地翻译成中文。
1956年10月,郭永怀辞去美国康奈尔大学航空研究生院教授职务,带着妻子李佩和女儿郭芹回国后,就一直住在北京中关村科源社区的几栋青砖小楼里。李佩与郭永怀的家,无论何时她都舍不得离开。
李佩祖籍江苏镇江,父亲从英国伯明翰大学矿冶专业毕业回国后,全家迁至北京。1936年,在贝满女中毕业后,她报考了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和女子文理学院,还考上了燕京医预科。然而,父母不同意李佩上大学,更不允许她上男女合校。经过一番抗争,父母妥协的结果是读北大,因为离家近,可以走读。
1941年,李佩从西南联大毕业后,来到重庆中国劳动协会工作。1945年11月,第一届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在巴黎召开,李佩因出色的组织能力,加之一口流利的英语,被选为中国妇女代表,并作大会发言。
重庆工作时,李佩亲历了1946年的“较场口事件”。惨案发生时她就在现场,只因当时正为一名塔斯社记者做翻译才幸免于难。由于出众的才能,李佩得到了当时美国工会在中国教育项目负责人的赏识,被推荐到美国康奈尔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1947年2月,李佩开始了在康奈尔大学工业与劳工关系学院的留学生涯。正是在那里,她遇到了自己一生的知己——郭永怀。彼时的郭永怀已小有名气,作为“航空之父”流体力学大师冯·卡门的博士毕业生,他受邀在康奈尔大学航空工程研究生院任教。
在康奈尔,郭永怀从事的是当时最尖端的空气动力学课题——帮助飞机突破音障。经过努力,郭永怀和钱学森合作完成了震惊世界的重要数论论文,首次提出“上临界马赫数”概念并得到实验证实,为解决跨声速飞行问题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两位年轻人在美国最好的大学相遇相知。李佩后来回忆:“我跟老郭倒也不一定是在康奈尔认识的,在西南联大时,我们彼此就知道有这么个人。”
1948年,李佩与郭永怀在美国结婚。新中国诞生前夕,郭永怀刚刚发表奇异摄动理论——一种为解决跨声速气体动力学难题而开创的计算简便、实用性强的数学方法而驰名世界,他和钱学森一样,是美国不能轻易放走的尖端科技人才,只能在焦灼中等待回国的机会。
1955年8月,朝鲜停战协定签订后,美国政府不再禁止中国学者出境,李佩回忆:“老郭坐不住了,整天和我盘算着回国的事。老郭那时已经是康奈尔大学的教授,许多朋友都劝他,康奈尔大学教授的职位很不错,孩子将来在美国也可受到更好的教育,为什么总挂记那个贫穷的家园呢?老郭说,家穷国贫,只能说明当儿子的无能!作为一个中国人,有责任回到祖国,和人民一道,共同建设我们美丽的山河。”
1956年10月,郭永怀拒绝了康奈尔大学的百般挽留,当众烧毁了自己一部未出版的论文手稿,乘船踏上归途。郭永怀一回国,就和钱学森、钱伟长等投身于刚组建的中科院力学研究所的科技领导工作。随后,我国将研制发射地球卫星提到议事日程,郭永怀负责人造地球卫星设计院的领导工作。
1958年9月,中国科技大学创立,郭永怀担任化学物理系首任系主任,还经常给力学系的学生授课。李佩回国后担任中科院行政管理局设在中关村的西郊办公室副主任。当时,宿舍楼刚刚建成,条件简陋,她给人的印象是低调且细心。郭永怀的学生至今记得,那时郭老师包里总会有个苹果,是师母给预备的。
后来,随着核武器研制步伐加快,中央开始在青海进行试验,郭永怀经常奔波于北京与青海间,频繁的高原反应,让50多岁的他显得格外苍老。李佩回忆:“那时,老郭从没跟我说过他干什么,我也不问。他经常出差,每次要出差了,就自己拿一个小手提箱,装一点衣服搁在里头,单位给他们几个配了个车,那时我一看到车停楼下,就知道老郭又要走了。”
1964年10月的一天,郭永怀和钱学森、王大珩等同事一起吃饭,他们平时很少聚会,但那天显得特别高兴,还喝了酒。李佩说:“事后我才知道,他们是在庆祝原子弹爆炸成功。”
1968年12月5日,郭永怀从青海实验基地乘坐夜航回北京报告一组重要试验数据,飞机回京途中发生事故,爆炸起火。当人们从残骸中寻找到郭永怀遗体时,发现他同警卫员紧紧抱在一起。
二人被吃力地分开后,中间掉出一个装着绝密文件的公文包,文件完好无损。郭永怀牺牲时,李佩正在外地工作,闻讯连夜乘火车回京。得知失事消息后,她没掉一滴眼泪。李佩的外甥女袁和回忆当时的情形:“姨妈一言未发,就站在阳台,久久望向远方……”郭永怀是“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一位为中国核弹、氢弹和卫星实验工作,均作出巨大贡献的科学家,也是“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一位烈士,年仅59岁。
在他牺牲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教师是李佩最热爱的职业。1961年,她被调入当时位于北京玉泉路的中国科大讲授英文,开始了与英语教学的不解之缘。然而,“文革”爆发后,由于留美经历,李佩背上了“美国特务”的重大嫌疑。从1970年到1973年底,她都在已南迁至合肥的中国科大接受隔离审查,监督劳动,不能教课。直至1973年后,过年时才被允许回家,有时买不到硬座票,只能坐在车厢地板上回京。
“文革”后期的1974年,中国科学院开始外派留学人员,这些学员会被集中到中国科大培训英语,李佩幸运地被抽调出来教授英文。1975年,时任中国科学院秘书长的郁文参观中科院合肥分院,偶遇李佩,得知她还在接受审查,十分惊讶:“这不对头,你该调回北京去。”一年后,李佩调动的手续办好了。而当时正为培训班上课的她不想半途而废,直到暑假课程结束才启程回京。那一次,她终于买到了一张软卧车票。
1978年,是我教学生涯的新起点。那一年,李佩进入刚刚建校的中国科技大学研究生院(中国科学院大学前身)从事外语教学工作。十年动乱,英语教学人才青黄不接。研究生院筹备之初,第一任院长严济慈找到李佩,邀她出任外语教研室主任。事实上,李佩这个外语教研室主任差不多就是个“光杆司令”,她手下只有三名北大刚毕业的“工农兵学员”,三人专业分别是英、法和德语,为800多名研究生开设外语课,这几个“兵”远远不够。
招募,成为李佩上任的头等大事。
有意思的是,许多“右派”教师被李佩请了来,黄继忠、许孟雄就在其列。黄继忠原是北大一名优秀的英文教师,后被发配到银川,与家人分离。李佩帮他又重新调回北京。上了一年课后,黄继忠告诉李佩,学生的英文已经非常好了,现在应该学好中文。于是,他又开了一门中国古典文学课。许孟雄则是人大的英文教授,划成“右派”后离开学校。1978年回到北京后,在海淀区教育局办的中学英文教师补习班上课。
在海淀区一间矮房里,李佩问许孟雄夫妇的生活来源是什么?许孟雄说,补习班每月有40元收入。李佩就说,请你到研究生院教英文,每月80元工资,上课时可派一辆车来接。许孟雄说,不用了,我家离学校很近,可以走过去。后来,李佩得知了许孟雄的“大名”,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有“北许南葛”之说,“南葛”是指上海复旦大学的葛传槼,“北许”即许孟雄。许孟雄上课时,一个“in”“on”的搭配能讲上两小时,妙趣横生。
李佩说,外语教学决不能搞成“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必须同时重视“听、说、读、写”,而她尤其重视学生“听、说”能力的培养。英语课程结业有一个口试环节,要求考生用英语报告自己的所学专业内容、能解决什么科学和社会问题,李佩甚至书面邀请学生的导师前来听讲,并就有关专业问题进行提问。
中国科学院大学李晓棣教授回忆:“李佩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做20分钟的学术报告,每学期都有70多名学生参加考试,这项工作至少要3个整天。到第一天中午我就受不了了,腰也塌下来了,真想第二天请个假歇一歇。可是我朝李佩老师那边一瞥,看见这位老人腰杆笔直,神情专注,并对每个演讲完的学生进行提问,我惊呆了。难道李佩老师是神仙吗?她就不累?
我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她,她说,当然累,但这是一场严肃的教学活动,教师精神饱满全情投入,才能激励学生出色地完成任务。”
苗楠是李佩第一个博士英语班的班长。他回忆说,上学时有一位美籍华人外教邓洁贞,住在友谊宾馆专家公寓,李先生鼓励我们每周日到邓老师的住处交流互动,以此加强英语环境的熏陶,口语得到了很好的锻炼。
1983年,还在读博的苗楠迎来了一个重要任务:为来中国教学访问的美国国防部通信署首席科学家、美国空军首席科学家、麻省理工学院教授、现代通信理论奠基人之一Van Trees当同声讲课翻译助教。他出色的英语能力获得了中外双方的一致好评。
李佩从不把外语看作工具课,而是当作文化课。她曾总结说:“大学英语要求‘四会’,但真正做到不容易。
比如从阅读中,可以学到写作,所以我们挑选最好的文章做范例,让大家看好的文章怎么开头、发展和结尾的。这样,就可以学会写作的技巧。学英文不是让学生学会ABC。我们有些文章是谈科学前沿的,希望给大家一些启发。也有的文章是科普的,也许跟专业无关,但仍可以给你一些启发,比如人家为什么要做这个研究。另外,我们选的很多文章是哲学方面的,有关为人处事之道,都希望给人启发。
比如我们最近编好的中国科学院研究生英语教材,不是科技英语,这个教材等于文化课,有科技前沿的发展趋势,也介绍国外的风土人情。研究生院的英语教学,不单纯是为了教科技英语,所以我讨厌有些人说我们科技英语办得如何如何。如果说我有点什么特色,那就是我好多想法都和当前的时尚相反。”
中科院力学所王克仁研究员回忆,我们每次都是高高兴兴地去上李先生的课,那是一种享受。当讲到语言学家叶思普生某篇文章时,李先生会拿葛传槼的文章给我们看。葛传槼是中国人,但是英国人编牛津词典要找他;叶思普生,丹麦人,英语学得好,英国人学英语要跟他学。李先生拿这两个人的事例熏陶我们,培养我们的兴趣和信心。
后来,教育部编写大学英文教材,需要一个搞研究生英语教学的教授,以便让大学英语教材与研究生英语接轨,李佩被请了去。于是我们看到,上海外语教学出版社的《大学英语》教材,英语精读编委第一位就是李佩。
谈到这位恩师,苗楠说,有一篇文章对李先生的描绘最准确也最凝练:“李佩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是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东方的完美融合,她的生命中好像负有一种特殊的使命,在世间传播着爱和智慧。”李佩当年的学生,大多已成为国家栋梁,而仅本届中国科学院的领导班子中就有四位:白春礼、李静海、丁仲礼、方新。
1997年,李佩78岁,女儿郭芹却因病辞世。中年丧夫、老年丧女,面对命运的波折,坚强的她没有因此缺过一堂课,依然提着录音机走上讲台。
如今,已经99岁的李佩仍然闲不住。5月27日上午,她又一次来到了北京北四环的某研究所会议室。老人端庄且健康,主持了钱学森科学和教育思想论坛。论坛的主办机构是“钱学森科学和教育思想研究会”,牵头人为李佩和郑哲敏院士。研究会成员不定期邀请社会著名专家来做报告。每次活动举行,李佩不仅全程参加,而且还担任主持人。
1999年,年逾80岁的李佩正式离开教学岗位。离休后,她依然保持着“做事”的习惯。李佩和桂慧君等一批女学者,发起成立了“中关村老年互助服务中心”,服务中心其实就是一个老年知识分子的互助组织,是一个老年群体自主选择和安排晚年生活的社区。服务中心随时为社区老人提供必要服务,照顾他们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起居。
而从95岁起,李佩更是花了三年时间,组织她、郭永怀以及钱学森的多位学生,把钱学森在美20年做研究用英文发表的论文集,高质量地译成中文。翻译过程中遇到的争执,一概由她亲自审阅并定稿。李佩说:“我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注意健康,过好每一天的生活,尽可能为大家多做一点事。我没有崇高的理想,太高的理想我做不到,我只能帮助周围的朋友们,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在人们的心目中,李佩是美丽的化身,是博学、爱心、优雅的象征,更是大胆创新、勇于挑战的象征。从研究生外语教学变革到创立中国的应用语言学,从积极推动中美CUSPEA项目到开辟新中国自费留学之路,从为青年学生筑梦未来,到扶助社区中老年群体,李佩一路都在岗位创新、制度创新、角色创新。创新者,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