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9日,《中国实用外科杂志》微信公众号刊登中国科学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外科教授陈孝平的一封来信,引发公众关注。此建议得到20位院士、专家的赞同和支持,他们是:宁光、刘允怡、葛均波、顾晓松、曾益新、赵继宗、陈国强、陈灏珠、王福生、樊代明、付小兵、刘志红、刘德培、韩德民、胡盛寿、邱贵兴、柴之芳、杨宝峰、王红阳、饶克勤。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查看陈文。
武汉同济医院外科陈孝平院士联名20位院士、专家,吁请以“病人”取代“患者”,先是给人民卫生出版社提议,随后给教育部上书,然后以来函形式发表在《中国实用外科杂志》上,网络媒体纷纷跟进报道,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与热议。作为医学人文学者,我欲无言而不能,便不揣冒昧,在院士们的“战斗机”阵仗面前拉起几道“拦阻索”(航母上的拦阻索有阻止舰载机坠海的功能),欢迎反批评。
我想从四个方面予以解读与阐发,总的意见是留住“患者”。1“患者”的词源追踪据陈孝平院士以及转述各位外科老专家的意见,“患者”一词源自日本占领东三省时期(“九一八”事变之后的满洲国),带有强烈的民族歧视感、耻辱感,恨屋及乌,欲剔除而快之,尤其在安倍政权奉行敌视中国的军事外交政策,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今天,应当即休止使用“患者”一词。
无疑,日本侵华期间,伴随民族征服,一些带有民族羞辱色彩的词汇在日占区普遍使用,如称“中国”为“支那”,以表达轻蔑鄙视,日军731部队为掩盖其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将中国战俘与强掳来的百姓称之为“马路大”。但是,“患者”一词似乎没有特指中国人的歧视性内涵,而且追根溯源,“患者”一词并不是日本原创。它最早出现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大约在唐代(中日文化交流的早期)流传到日本。
翻览手边现成的文献,“患者”一词首见于《妙法莲华经》“如来寿量品第十六”篇章,经文为:“我亦为世父,救诸苦患者,为凡夫颠倒,实在而言灭,以常见我故,而生憍恣心,放逸著五欲,坠于恶道中。”意思是患者是苦难的承担者,体验是日常生活与生命境遇的颠倒(乐-苦、益-损、得-失、利-害、存-灭),其缘由依照佛学教义主要在心欲,不知持戒,坠入邪门恶道。
《妙法莲华经》(简称《法华经》)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经典,人们熟悉的观音崇拜就源于《法华经》,敦煌壁画中的许多画面也源自《法华经》经文。现存的《法华经》有三个版本,分别是公元286年的《正法华经》,公元406年的鸠摩罗什译本《妙法莲华经》,公元601年的《添品法华经》。中国和日本佛教界一直使用鸠摩罗什译本。在北京房山石经山的雷音洞内,嵌置着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完整的中文版《法华经》。
雷音洞建成于隋炀帝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至今已有1400年的历史。佛教经中国东传日本,浙江天台(天台宗圣地,以国清寺为基地)是重要的中转地。据《国清寺寺志》记载,隋代高僧智越在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创立天台宗,影响波及国内外。鉴真东渡前曾朝拜国清寺,805年,日本高僧最澄(767-822)来天台山取经,修习天台宗,从道邃大师学法,离开时带回佛学天台宗经典460卷和《史记》、《汉书》等典籍。
回国后,最澄大师得到天皇赏识。其在日本琵琶湖比睿山建延历寺,创立了日本天台宗,同时尊中国天台山国清寺为祖庭。
作者在天台山国清寺的后庭拍的一座报恩塔。该塔建于1985年9月,高约3米,塔顶为黄铜宝顶,紫铜瓦盖成,塔体为录岩,呈四方形,正前方为日本文“南无妙法莲华经(日莲)”碑名,另三面各嵌有经文(恰好就有《法华经十六》“救诸苦患者”),这座经幢由日本莲宗信徒捐资修建。
缘于天台山是最澄大师当年留学过的灵址,日莲僧人(山田是谛1982年率团回访天台)坚信《法华经》的源流是天台国清寺,以表“知恩报恩”的深意。陈孝平院士是中国外科泰斗裘法祖院士的高足,裘老有言:“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表明医者应以慈悲为怀,德高如佛祖。中日之间关涉“患者”内涵的佛经交流的这段历史,建议放在良医的知识谱系之中,作为背景了解。
此外,从文化交流史角度看,近代中日之间名词术语的相互借用、互通情形有其历史渊源,中日文化与文字存在着哺育(中-日)与反哺(日-中)的关系,日文中许多核心概念,尤其是天皇年号、名字均出自中国古典典籍,如“靖国”(出自《春秋·左传》)、“明治”(出自《周易》)、“维新”(出自《诗经》)、“厚生”(出自《尚书》)。日本至今还有年度汉字评选的习俗。
文化的交流与双向渗透是东亚(儒家文化圈)文化建构的一大特点,应该客观、冷静地对待,不能轻易地贴上文化侵略的标签。
唐代以降,以鉴真东渡为标志,日本大量引进中华文化(文字、典籍、建筑、医学),借用汉字形意,形成与中华文字学相近相通的日语语义学体系,但近代以来,明治维新的日本在西洋化(现代化)进程中领跑于大清帝国,晚晴民初,大批留学生赴日学习科学与社会科学,现代化进程中形成一股“东洋化”热潮,也带来新名词的日译倾向,一些重要的概念均来自于日文,如政治、经济、组织、干部、革命、管理、科学,医学中卫生、健康、防疫等词均来自日译,如今已融入中华词语库,不可因为源头为日译而排斥。
2“患者”与“病人”的语义之差患者,罹患疾苦的人,患,从“串”,从“心”,指怀揣一串心事的人,患者常常根据自身的不适体验与敏感(忍耐)度定义疼痛鱼痛苦,患的时间跨度比病要大,求医之前就会有各种“患”的感受,难受(“蓝瘦”)想哭(“香菇”),有“患”(如病前综合征,病后综合征,中医的“虚症”,有各种不适的感受)未必有“病”(各项生理指标并未偏离正常值),有“病”必然伴随“患”的体验。
病人(病员、病号、病家)指生病的人,或人在病中,根据医生的观察与诊察,专业知识+现代诊断设备(影像、生化实验等)确认其疾病的存在与程度,两个概念之间存在着客观性与主观性的差别,病人有指标(生理、心理指征),患者有感受(疼痛、难受、折磨)。因此,医生眼里有“病人”,诊疗目的是“医-病”关系,病家眼里有“患者”,求医的目的是解决“医-患”关系。
英文里有“疾病”(Disease)与“疾患”(Illness)之别:疾病(Disease)是依据具体病因、特别的症状,实验室及各种现代医疗仪器探测出来的阳性指征所做出的偏离正常(健康)态的临床判定。病患(Suffering,Illness)则是疾病个体诉说的痛苦经历和身心体验,社会文化投射。
因此,在医生那里,同一个疾病的诊断就是一套指标体系,而患者的感受却千差万别,一千个患者有一千个感冒(感受与表达),如同一千个莎士比亚的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在中文里,“者”与“人”有尊卑之别,人们常常在情感化、表达同情及尊意时呼“者”,如老者、智者、行者、长者、为师者、讲者、学者、医者、患者、蒙难者、临终者、逝者;“人”则是不带情感的平常、平视之呼,如男人、女人、旅人、常人、凡人、健康人、病人、罪人、犯人、贱人、濒死之人、死人。因此,英文中病人为Patient,而非Diseas-er(or)或Illness-er(or)。
Patient与passion都源自拉丁语词根“pati-”,意为遭受(患)、忍受折磨的内在体验、躯体感受与疾苦看法(主观体验与价值判断),包含着疾病解释的文化维度,如患病说明、症状解释、病况解读(映衬出疾病观),患病经验、体验、感受的描述,不对劲,不舒服,难受,痛苦、悲伤、悲恸。
3“患者”与“病人”的语用之差由于“患者”(是不确定的主观体验的疾病感受,是尚未确定的病人)与“病人”(是对患者不确定性的澄清,是确切的疾病载体)称谓之间存在着主体性与客体性、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内涵差别,似乎可以约定一下两者使用的合理范围,专业文献(教材、参考书)、诊疗场所与情境应该使用“病人”,非专业场合、大众语境(卫生科普)则使用“患者”,如果达成这样的共识,陈孝平院士呼吁人民卫生出版社在医学教材中统一使用“病人”替代“患者”的提议有一定道理。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同样是医疗行为,其背后有医学模式的分野,生物医学模式(聚焦躯体)的临床循证过程中比较适合于使用“病人”,而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兼顾身心社灵)的临床叙事过程中则呼唤“患者”的回归。21世纪新兴的叙事医学,其价值在于将“找证据”与“讲故事”结合起来,构成客观与主观、观察与体验、生物与生灵、技术与人道有机地统一起来。这又让“患者”这个词的语境选择复杂起来。
医学哲学家图姆斯(S. Kay Toombs)曾指出:“医生,你只是观察,而我在体验”(《疾病的意义》青岛出版社,1998),揭示只有“病”没有“患”的医学观察的不完整性。思想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更是疾呼“苦难无法显影”(《论摄影》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哈佛大学医学社会和心理医学教授凯博文(Arthur Kleinman)认为(《疾痛的故事》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疾病”(Disease)与“疾患”(Illness)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医生的世界,一个是患者的世界;一个是被观察、记录的世界,一个是被体验、叙述的世界;一个是寻找病因与病理指标的客观世界,一个是诉说心理与社会性痛苦经历的主观世界。
他批评当下的临床路径,只有病,没有人;只有公共指征,没有个别镜像;只有技术,没有关爱;只有证据,没有故事;只有干预,没有敬畏;只有告知,没有沟通;只有救助,没有拯救……叙事医学的首倡者、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丽塔·卡蓉(Rita Charon)教授认为:在人类生命经验的构成中,有客观事实与主观意义这两个层面的区分。疾病作为人类生命经验的一环也不例外。
疾病(Disease)客观呈现的生理症状与个人主观的生病/罹患(Illness)体验意义是并存的。罹患突显疾病的生成意义与丰富的个性化体验,不在于否定生理症状的事实,也不是要众人漠视医疗的功能,而是为了唤醒人们去“洞观”生理症状背后的心理与灵性意义层面的变化,关注两者之间的平行关联(《叙事医学:尊重疾病的故事》,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
从这个意义上看,“患者”与“病人”的并用才是临床思维完整性的佳境。也就是说,“患者”的认知不仅不能取消,还应该在新医学模式的语境中得到加强。
4医学术语规范化、标准化的背后“患者”与“病人”的概念之争(内涵的弹性与刚性辨析),本质上是循证医学与叙事医学之争,医学中技术与人文之争,也是对疾病、健康征象与本质的认知分歧,哲学上更是实证主义与现象学之争。
无疑,当今的临床叙事的确存在各种词不达意,词不尽意的情形,常常陷于修辞的困境,加之医生大多敏于行,讷于言,语言(概念)或多或少呈现混沌、短拙,无法充分表达生命的意向与意象。适度的术语规范化、标准化是必须的,但是,也要意识到医学是人学,不是纯粹的科学,其哲学特质决定了临床语义的弹性与漂浮,及认知、理解的分歧。
首先,生命具有神圣性(神秘、神奇、神灵、神通、圣洁),一份哲学上的超验性,精神性,不能只在物质(躯体)层级揭示生命的奥秘,必须从身-心-社-灵的递进关系中把握生命。无论健康,还是疾病凸显、死亡降临都具有不确定性(或然性)与偶然性(无常),医学在不懈地追求确定性,但是无法彻底超越不确定性与偶然性的“无知之幕”(医学存在着“膏肓”之蔽)。
奥斯勒(William Osler)一百年前有言:“医学是不确定的科学与可能性的艺术”,中医:“医者,臆也,易也,艺也”。其次,医患之间存在主-客间性(丽塔·卡蓉),一半客观性,一半主体性,流淌着不纯粹的客观性,不充分的主体性。其三,生物的多样性:每个人都是别样的生命个体,只会相若,不会相同,可感性大于客观性。
其四,医疗活动具有技术-人文的共轭性,一方面追求有理、有用、有效、有根(因果),另一方面又追求有德、有情(共情)、有趣、有灵。医生的职业生活是一种既具有客观性、社会性、对象化、群体化,又具有个体性、体验性(情感化)、主客交集,在实践探索中逐步形成,同时在实践验证中得到表达、修正的概念形态。
此次院士上书以“病人”替代“患者”,一个坚硬的驱动是“客观性”,继而“规范化”的追求,这是当下流行的胶着于客观证据的循证医学(Evidence Based Medicine)的认知与思维惯性,因此,应该认真清理循证医学对现代医学认知大厦的冲击,厘清临床中实证主义(表现为对象化思维、客观主义、证据主义,而忽视主体性、主观及内在感受、情感意志表达)的认知偏失。
把握好对象化与主体化,外在化与内在化,客观与主观,证据与故事(现象)的张力,还需要从医学哲学层面予以阐发与论证,这样才能令奉行理性主义的院士诸君心悦诚服,此项工作不是一日之功,还需从长计议。
阅读陈孝平教授“关于将医学教材及医学出版物中‘患者’一词统一更改为‘病人’的建议”一文,请点击文末“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