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美国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资助的研究机构Janelia Research Campus创立10周年,最近Janelia进行了十周年的内部评审工作,在这次庆典讨论会上,建所元勋们讲述了在创所初期,如何从贝尔实验室、欧洲分子生物学实验室(EMBL)以及剑桥大学分子生物学实验室(MRC-LMB)等一系列在科学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研究机构那里,总结并提炼出最有益科研的理念,它们已成为Janelia核心价值观的一部分。
创建者们的考察工作之细,有时让人为之钦佩,例如选址方面,参考了位置偏僻的英国桑格研究所(Sanger Institute)的做法,它所秉持的理念是“Isolation can support focus” (地偏心自远)。
在此次10周年回顾讨论会上,虽然大家认为Janelia仍有诸多方面不如人意,有一点却得到了广泛认可,这就是Janelia让交流变得高效而多样。即便只有这一点成功,或许也能点亮光明。人类大脑中最有趣的功能,也是在众多个体频繁的“交流”中涌现而生。研究所的设计亦是促进交流的关键:Bob’s pub、免费咖啡、连通的实验室、学术会议以及访问学者计划,它们看似离散,但都旨在让交流更加容易。
Bob’s Pub位于Janelia一楼东侧的餐厅,平日这里供应早餐与晚餐。晚上八点半,这里总是高朋满座,一派欢乐气氛。不过最近,这些热闹被两天后的感恩节提前敛回各自家中。在Bob’s Pub餐厅,最西端的墙上有一个化学结构式,它离Janelia的免费咖啡如此之近,几乎人人都与之对视,却少有人知晓这个结构究竟为何物。
之后才知道这是四个氨基酸组成的多肽,从左到右依次是组氨酸(Histamine, H),组氨酸(H),甲硫氨酸(Methionine,M),异亮氨酸(Isoleucine, I)。Janelia把HHMI,即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的缩写,含蓄地编码在他们上下求索的生物大分子上。
这是今晚八点,略显冷清的Bob’s Pub餐厅。
放眼望去只有十来个人,右边近处的方桌两人,分别来自日本RIKEN研究所的C君,以及Karel Svoboda组的博士后Kayvon。C君前天晚上到达Janelia,面试Svoboda组博士后职位。他的研究领域由化学合成转向系统神经生物学,但在每个阶段都极其优秀,让人印象深刻。报告结束后,他已先后跟四五个研究组长以及七八个博士后单独交谈。
C君返程航班是明早六点,在临睡前,他还需与最后一个谈话对象Kayvon交谈。每一次交流后的反馈,都会成为他是否拿到职位的考量内容。
在他们的右后方坐着的,是Barry Dickson组的学生Raj和Jeff Magee组的博后Christine。视线往左回中央,Glenn Turner的一家在进行小型家庭聚会。
Glenn一年前带着实验室从冷泉港迁到这里,而其夫人Lorraine Turner则辞去了医院做检验的工作,随夫来到了Janelia。由于经常一起上瑜伽课,所以我跟她很熟。Glenn是加拿大人,他的父亲Brian Turner这几天从尼亚加拉开车过来,和他们以及附近的亲戚过感恩节。前些天特朗普当选美国新一届总统的消息,让Lorraine和Glenn受了内伤,直到现在他们的笑颜也是显著减少的。
照片的左侧最远端的两人,黑头发的是一位东京大学来访的高木优同学,白头发的则是十年前就开始在Janelia工作的Ian Meinertzhagen。
照片左侧近处是吧台,只有Jamien一人,坐在高脚椅上,他一仰头喝下一口酒。他在美国农场长大,虽然极少去健身房,但强壮的体魄却似乎与生俱来。Jamien忽然起身向我走来,上臂横在胸前,手中稳稳握着半空的酒杯。“怎么样,Jamien?”我问。
“还不错,你呢?”Jamien回答。“我也挺好。准备好离开了吗?”我又问。Jamien回复道:“我会想念这里的机器人的。”两个月后,他就将辞职,与未婚妻去新泽西的一所湖边小居,享受一段时间“失业”的时光。据他介绍,湖又窄又长,还有水道通向五大湖,而他们正好有一只甜蜜的小船。Jamien是这里的技术人员,本职遗传学,却与这里的各类工程师往来密切。平日工程师主要设计机械,搭设激光,精加工零件。
研究所里的激光切割仪、3D打印机、各种机床,尽他使用,最近,他使了劲儿在捣鼓一只机械臂,要做到一臂两用:自动显微注射斑马鱼胚胎以及兼职抓取国际象棋。
我继续问他:“Janelia给你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Jamien捂着腮,瞪着眼:“让我想想。嗯,这地儿与世隔绝,人们很容易凑在一起,而且这些人都是特别有智慧的人。
Janelia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让这些人很方便地交流,与我之前所在的康奈尔比,这里人与人的交流,不同实验室之间的合作,要方便很多、频繁很多。”说来也是,在这独立王国里,人们不知不觉就彼此认识了,熟悉着,比如今晚所有用餐者,你知道他们是谁,在做着什么,甚至还熟知他们的秉性喜好。相互间交流变成了最自然的事情。“所以,这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调侃了一下他。
“结果就是,你熟悉了并擅长着这种交流,你会拥有更深刻的想法,甚至对世界的思考也更加客观。当然,副作用是走出这个世界,普通人可能会觉得你的三观有点诡异。”
又过了一天,晚上七点,我上完瑜伽,Z君在微信群里呼吁吃饭,于是径直来到Bob’s Pub。事实上,实验室、健身房、Bob’s Pub,三分钟步行可以往来其间。Z君是从中科院某所前来的访问学者,在这里进行两个月的实验。
Janelia对学术访问支持力度很大,因此常常可以看见新面孔短暂出现,一两周或一两月,抑或一年之后再次返回。Janelia会提供最先进的显微镜,派遣极优秀的工作人员协助,同时安排极舒适的住所。访问者则抓紧时间进行实验,同时不间断地与新朋友交谈,也许顺带参加这里频繁举办的高水平学术会议。他们通常工作努力且热情于科学交流,如一股新鲜的血流,让Janelia更具活力。
在西侧的小桌子坐下,点餐完毕。
我接着问:“来了之后,觉得Janelia最有特色的是什么?”“让我想想”,如同昨天的Jamien一样,她先是短暂的思考,然后回答:“我觉得是交流吧,有很多很多的交流。”出乎意料,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在这里呆了三年,同一个刚刚来三周的中国年轻学者,竟是同样的感触。“我觉得来了这边,最大的特点,也是优点,就是可以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流。他们有各自的专长,大家对科研的想法很开放,愿意与别人讨论。
这种交流能够学习到很多东西。加之研究所并不大,实验室与实验室之间也似乎没有太多壁垒,交流就比较有效率。”
吃完晚餐,Z君匆匆赶回继续实验。我则点了巧克力慕斯,边吃边和邻桌的Ian Meinertzhagen聊了起来。Ian是一位科学先驱,年逾七旬。从Janelia建所伊始就开始在这里工作,现任Janelia的资深研究员。
他先给我讲他们的新研究,越讲越有劲,边说边画:这简笔画上是他们使用的一种奇特的海洋生物——海鞘,利用它身体构造简洁的优点,Ian在加拿大的实验室完成了电镜的全神经系统的图谱绘制,换言之,现在我们能看到脑内与脑外所有神经细胞之间是如何连接的。他说,论文大概在下周的eLife开放期刊上发表。
谈毕课题,我又继续发问:“Ian,你看着Janelia在长大,Janelia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尤其对于年轻人、博后而言?”Ian放下勺子,将盛有苹果派的小碟往旁边挪了挪,“怎么说呢,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里的一个好处是让你做不那么功利的研究,或者说不那么以临床应用为导向的研究。当年这种项目很多,我们称之为蓝天科学(blue skies research),而现在越来越少了,我觉得在Janelia有条件做这样的研究。”“对年轻人而言,你知道Janelia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吗?
”他反过来问我。“呃,不知道。我对美国其他的研究所或者大学并不十分了解。”我愣了愣。“对年轻人最好的条件,不是这里的那些奇妙的显微镜,也不是无限的资金,而是…”Ian顿了顿,“汇集了大量的博士后!”“博士后?我们自己?”“对,这是最宝贵的。在他们之中,你会找到你真正的朋友,这里有这么多神经科学领域的博士后,他们如此集中地在一起,你会找到这样的朋友,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在一个研究者接下来几十年里,他会一直帮助你。这是Janelia对你们最好的一点。”Ian说道。
这些话有些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就在一个月前,来Janelia访问的清华大学教授鲁白,在与我们交谈中讲过一席话,异曲同工:“你们知道现阶段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是认识你的朋友,在你的同伴中,找到最重要的朋友。”他还用一段极形象的描述,跃然纸上,“等你在未来遇到自己想不清楚的问题以及迷惑的时候,你知道只要拿起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就能给你帮助、指点。”
Janelia的特点在哪里,它给了科研工作者什么样的环境,它如何孕育不一样的科研?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答案,但这些来自不同国度,不同年龄段,以及与Janelia不同长短相处的答案又意外地相似:这真是一个交流科学的好地方。Janelia为研究者提供了既舒适又有压迫感,既封闭又开放的环境。舒适源于精心打造的配套设施、仪器和专职人员的服务,以便利研究者为重;有了这环境,压力自然生成:外界环境以及自我的期望。
谈到封闭,在地域上,它远离城市,工作时间所有人都在同一幢大楼。至于开放,则得益于内在的交流,浑然如一大湖,同时有大量的学术会议、来访学者将清泉汇入其中。
这让我想起在中国已经消失的社会现象:单位。曾几何时,单位意味着一群人,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共享厨房,照顾彼此的子女。
当这样的“单位”在中国已不多见时,Janelia却承载了它所有的特点,并且将其舒适化:工作时间,任意两人之间的距离至多十分钟步行;食堂采用八到十人大桌,不同实验室的人可团聚一桌;有“筒子楼”,分门别类,园区内有别墅、公寓等四种居所供研究者居住,一半以上的研究者都是或曾长期居住在一起。
交流、合作带来了巨大资源。平日正式与非正式的交流促进合作,使让物力和脑力的资源得到更充分利用,从而提高科学研究的效率。分久合,合久分,振荡与节奏带来持久的生命力。这样由分散与平均转向汇聚与集中的资源整合,在这个崇尚独立的阶段,反而成为了一种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