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植物里面找一个科,人类只吃这个科的成员就可以满足多种营养需求,那茄科(Solanaceae)肯定是最佳候选者之一。
这个家族里有刚被中国官方认定为“第四主粮”的马铃薯;有茄子、菜椒(辣椒的品种)这样的食果蔬菜;有龙葵、少花龙葵(在海南等地叫“白花菜”)这样的食叶蔬菜;有辣椒、枸杞这样的调料;有香瓜茄、酸浆这样的水果;更有番茄这样的身兼多职的全能作物,其大果品种可作蔬菜,小果品种可作水果,种子还可以榨油。茄科家族是餐桌上的常客。
茄科还盛产各种观赏植物,最常见的有矮牵牛、珊瑚豆、鸳鸯茉莉、夜香树、舞春花、蛾蝶花等,它们以多姿多彩的美貌点缀了我们的生活。全球产量最大的有害嗜好品烟草也是茄科植物,人类在意识到它造成的严重健康危害之后,至今仍然深陷在禁烟的苦战之中。洋金花、茄参、天仙子(莨菪)、颠茄更是著名的有毒植物(因此也是药用植物)。然而,上面提到的这些茄科作物,大多数都并非起源于中国。今天我们来稍稍讨论它们的起源。
茄科的传播之路和菊科一样,茄科起源于南美洲,并不断向周边扩散。有学者通过分子研究,发现茄科至少可以分成19个“宗支”,其中有16支在南美洲有分布,在这16支中又有13支在中北美洲也有分布,说明茄科在历史上曾经多次成功地从南美洲向北传播。不仅如此,在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新大陆的茄科植物还至少向旧世界扩散了十几次,光是茄属(Solanum)这个包含1500种左右的超级大属就至少扩散了4次。
而且,茄科植物从美洲向外扩散有东西两个方向,既可以向东到达非洲和亚欧大陆,又可以向西到达夏威夷和澳洲,真可谓是善于移民的家族。茄科之所以特别擅长远距离传播,是因为它们的果实要么肉质多汁,可以被鸟类吃下;要么带有钩刺或黏液,可以附着在鸟类身体外面。随着鸟类的迁徙,茄科植物也就轻松地把种子传播到了远方。
尽管如此,茄科植物却不像菊科植物那样善于适应环境,它们到了异国他乡,往往还是眷恋故乡的生境,喜旱的仍然喜旱,喜热的仍然喜热。所以,虽然茄科在旧世界分布比较广泛,种类相对来说却不算太多。一些原先认为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扩散到旧世界的种属,经研究之后却发现很有可能在哥伦布时代之后才走出美洲。
番茄:古墓里的神奇种子番茄(Solanum lycopersicum)的野生种原产南美洲西部安第斯山区,最早在墨西哥还是秘鲁一带驯化现在还有争论。但无论墨西哥还是秘鲁都是美洲,对中国人来说,都意味着番茄只能在“地理大发现”之后才能传来。根据文献记载,番茄传入中国的时间大概在明末万历年间,此后因为主要只是作为观赏植物栽培,在国内的传播比较缓慢,到清末民国时才开始广泛栽培。
当然,也有不少番茄原产中国的“证据”,但都不外乎是考古学的孤证,或是误当成本土野生植株的逸生野化植株。1983年7月,成都凤凰山一个砖厂的工人在工作中意外发现一座古墓,后来判定是西汉武帝初年的墓葬。墓中出土了4个藤笥(箱子)、5个竹笥,里面装有一些已经炭化的稻谷。这些藤竹笥运到成都文物管理处的仓库之后没几天,里面竟然长出了一些幼苗,而且越发越多,共有三四十根。
经过栽培之后,它们陆续开花结果,人们才发现竟然是番茄。于是“成都发现西汉番茄”的消息不胫而走,考古学者也兴奋地用中国南方野外有很多本土野生的番茄植株(实为逸生野化植株)作为旁证,宣称“我国自古以来确实有番茄”。可惜这个“重大发现”疑点实在太多。比如,为什么墓中的杏核和稻谷都已经炭化,独独番茄种子没有炭化,还能健康地长出幼芽、开花结果?如果考虑到番茄的种子一般只有8–10年寿命,这就更不可思议了。
由于当时的技术所限,这批种子未能做放射性碳年代测定,如今已经无法确定来源。但这样的考古孤证,显然不足以推翻番茄原产美洲的坚实结论。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这些种子恐怕是那些藤竹笥出土之后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的。茄子:“中印之争”茄子的起源更是争论不休。像水稻一样,南亚、东南亚和中国都曾被说成茄子的起源地。
然而,因为印度学者很早就梳理过南亚古代文献,发现早在公元前3世纪的梵文典籍中就有茄子的记载,所以一直以来最流行的说法是,茄子是在印度驯化的。然而,中科院植物所的文献学家王锦秀就发现,如果把中国古籍中有关茄子的记载都摘录出来,并且按年代顺序排列,就可以展示出一条清晰的驯化历程。在中国传世典籍中,最早记载茄子的是西汉末年王褒的《僮约》。
这篇文字讲述了成都的一个傲娇仆人拒绝给主人的客人打水,客人一怒之下把他买了下来,然后当场制定了极为严苛的行为守则,终于杀了这位傲仆的威风。契约要求仆人在春分时节干一大堆农活,包括“落桑皮棕,种瓜作瓠,别茄披葱”,也就是说,要给桑树剪枝、要剥取棕榈纤维、要种甜瓜和瓠子,还要把茄子和葱分别种到各自的地里。
《僮约》中有明确的年代——汉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这不但让中国的茄子栽培史长达2000多年,甚至都可以让今人能精确地在2042年庆祝茄子栽培两千一百周年了!不仅如此,稍晚于王褒的扬雄在《蜀都赋》中也说成都人“盛冬育笋,旧菜增伽”,其中的“伽”也是茄子,更可证明茄子在西汉的成都地区就是常见蔬菜。尽管王锦秀的研究表明中国人在茄子的驯化上的确出了很大力气,但这和茄子原产印度的观点也不矛盾。
完全可能是这样的情况:茄子先在印度驯化出又小又圆、仍带苦涩的原始类型,再传入中国,得到中国人的进一步驯化,其中部分植株在南方逸为野生。而且,中国古籍中对茄子的记载也并非无可争议。《僮约》中的“茄”字,在其他版本中又写作“茹”“落”“薤”等,究竟哪一个正确很难断定。
即使这个字是“茄”,而且和《蜀都赋》中的“伽”可以相互印证,还有一个问题:先秦时代并没有“伽(茄)”(ga,相当于普通话的qié)这个读音,就目前的文献来看,它基本只出现在汉以后的外来语音译词中(比如伽蓝、僧伽等)。而正好茄子在梵文中叫vātiga-gama,其中两次出现类似“伽”的音节,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茄”实际上就是个从印度北部来的音译词。有关茄子的起源,还需要更细致的分子研究才能解决。
目前国际上的主流说法是:茄子的野生祖先是原产非洲和中东的苦茄(Solanum incanum),从非洲或中东传入东部亚洲后,最有可能在印度北部初步驯化,然后在公元前1世纪之前连同它的名字一起传入中国西南地区。马铃薯与烟草:脑洞超乎想象马铃薯(Solanum tuberosum)的原产地在秘鲁到玻利维亚极西北部的南美洲安第斯山区,最早传入中国的时间可能在万历年间,此后又几次经不同的路线传入中国。
但一直到民国年间,马铃薯在中国的种植都十分有限,真正得到大规模栽培是1949年以后的事情。本来,马铃薯从来没有像花生、番茄那样莫名其妙地从什么古墓中出土,也无法逸为野生,我以为关于它的原产地可能不会有太多争议,结果我还是低估了一些人开脑洞的能力……1999年,有个署名“黎南”的人在一本叫《学问》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散文•随笔”,题目叫《从玉米、马铃薯等原产于中国说开来》。
这篇文章在开头就抛出了“印第安人是古代中国的移民”的观点,还说“美国学界通过DNA的化验早已证明了这一点”,然后就一口咬定,凡是美洲的作物都是印第安人从中国带去的种籽培育出来的。事实上,“DNA的化验”表明印第安人实际上是中亚狩猎-采集人群的后裔,他们在1.65–1.35万年前向美洲迁徙时,“中国”还压根不存在,所以这显然也不能被称作“证据”。
“黎南”又说,《山海经》中的“丁令之国”就是南北极,而且这书中还有金鸡纳树的记载;《诗经》中有一句“四月秀葽(yāo)”,“葽”就是马铃薯,所以至今山西还管马铃薯叫“山葽蛋”……看到作者一本正经地讲这种高级黑段子,我都有点憋不住笑了。就连烟草(Nicotiana tabacum)这种具有成瘾性的植物,在起源上也有一些奇怪的争议。
烟草实际上是一种杂交起源的栽培作物,原产地也在南美洲安第斯山区,但比马铃薯偏南,在玻利维亚一带。到哥伦布抵达美洲时,烟草已经在那里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广泛栽培了。烟草最早传入中国也是明末,但扩散得相当快,到康熙年间就已经普遍种植,由此可见这种嗜好品植物的巨大威力。不过,今天中国栽培的烟草品种大部分是20世纪初才传入的。
因为传统的品种不适合做卷烟,所以当卷烟受到中国人的普遍欢迎之后,烟草品种就发生了大更替。尽管烟草是晚近传入的植物,但中国古籍上确实记载了吸入植物点燃的烟的实践,比如款冬就是一种经常用来点烟治病的草药,于是就有人拿一些这样的记载作为论据,说中国人早就开始抽烟。
还有人说烟草原产甘肃,依据竟然是当地的传说故事,说唐肃宗有一天梦见自己驾着祥云,跟一群仙女到了一座仙山,醒来之后就派人到处寻找,结果在甘肃那个地方找到了形状类似的山,便在此建了行宫。有一天,肃宗前往行宫附近的泰山庙求子,突然闻到一阵香气,发现是一位老汉正在吸烟。肃宗好奇地试了一下,顿觉香气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便当即传旨,封这里的烟草为贡品。
更有人附庸风雅,在古诗词里搜了一堆含有“烟草”、“烟叶”的句子,就说这些都是对烟草的描述。于是,白居易的诗句“烟叶蒙笼侵夜色”,成了唐代开封种烟草的依据,而北宋词人贺铸的名作《青玉案》的最后几句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表明那时候的苏州城外已经有大片的烟草田。此“烟草”非彼“烟草”,拿来当植物起源的考证,同样非常可笑。
其实,就像越有名的人,越容易遭受谣言蜚语一样,正因为茄科作物在中国确实是最常见、最为人熟悉的作物,针对茄科起源的“搞笑论”也层出不穷。何况,人类文化本就多姿多彩,有辉煌就有阴暗,有大气就有卑琐,有学者的严肃研究,也难免会有“民科”的自娱自乐,这就正如茄科既有可口的食物、美丽的花卉,也有令人色变的毒物一样。看来,还是英国哲学家罗素说得对:“参差多样,对幸福来讲是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