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护区”变成“国家公园”:人来,雪豹怎么办?

作者: 花落成蚀

来源: 果壳

发布日期: 2016-10-16

文章详细描述了在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举行的首届澜沧江源国际自然观察节中,摄影师和参赛者们寻找和观察雪豹的经历。通过这次活动,展示了国家公园从保护区转变后的新环保模式,以及如何在保护和开放之间找到平衡。文章还探讨了国家公园的概念和理念,以及在中国如何实施这一制度,提出了保护和旅游之间的潜在冲突,并强调了当地文化和原住民意识在环境保护中的重要作用。

“萨!萨!”向导达娃喊道。听到“萨”这个音节,奚志农和他的学生们马上窜了过去。“上面有萨!有萨!”达娃终于喊完了第二句。“萨”是当地藏语里雪豹的意思,达娃是藏族常见的男性名,意思是月亮。这是北京时间下午7时14分,昂赛的天还很亮。摄影师们站的地方旁边有一头死岩羊,它脖子下面有两个洞,被开了膛,上面满是苍蝇,微微发臭,但早上它还是一具温热鲜红的新尸体,那时生命才刚离它而去。

尸体离公路只有三四米远,也难怪雪豹吃了两口就弃了它。这大概是一只下山喝水的倒霉独羊。

奚志农已经在附近蹲守了一天。此时上方几百米处的雪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摄影师们发现了,迅速藏入附近的岩石背后。摄影师们蹲守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它露头,估计它已翻过了山脊,遂开车绕过这座就在公路旁的小山,四下寻找。一小时后,天已暗去。大家没有办法,只能回返。驱车路过那具羊尸时,大家居然发现一只流浪犬在大快朵颐。

“鸟喇嘛”扎西桑俄跳下车,大吼一声,捡起一块石头就丢了过去。那只黑狗几步一回头地逃走了。为了防止羊尸被野狗拖走,堪布和向导次丁一起拿着绳子把它捆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这一幕,发生在2016年8月底举行的首届澜沧江源国际自然观察节上。这场活动由青海省玉树州杂多县人民政府、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管理委员会、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和北大自然保护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办。2016年6月7日,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筹)正式挂牌,公园辖下12万余平方千米土地的环保工作进入了新的模式。

杂多县有两样自然风物极其知名,一为虫草,一为雪豹。境内的昂赛乡,更有雪豹之乡的美名。

所有前来参加自然观察节的队伍,都想亲眼目睹雪豹满脸嘲讽的大脸、硕大的爪子和毛绒绒的尾巴。对于其中的不少人来说,这是他们这辈子最可能见到野生雪豹的机会。参赛者们若能在这样一场活动上拍到雪豹,对于刚挂牌的国家公园来说也是个开门红。于是,杂多县委书记才旦周对担当向导的当地藏民们准备了丰厚的奖品,任何人能帮助参赛者找到雪豹,都能拿到。

昂赛有雪豹,但见到不容易,拍到更难。

明子,是致力于中国猫科动物保护的民间团队“猫盟CFCA”的成员。他所在的4人小队,抽签抽到了一位特别热情的向导,又受到了奖金的刺激。一大早,向导开着越野车,带着他们4个人去了乡里,又找来了另一位熟悉当地环境的牧民,两个人开着两台车,兵分两路,进了不同的沟。向导看明子体力好,特别热情地帮他扛着相机,爬了好几个山头。然而,雪豹哪是那么容易看到。

它们喜欢在布满岩石的山脊线附近藏身,如果有岩羊胆敢在它们下方的草地上进食,这些天生的猎手就会跳将出来,杀它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环境,在昂赛随处可见,很多地方都有可能有雪豹。这样的山脊,和沟底的高差一般有两三百米,听起来并不高,但可别忘记这里是海拔约4000米的高原,在这里扛着设备上下几百米,可比在东部平原上辛苦多了。

当天,明子爬了三个山头,他的向导扛着他的相机又多爬了两个。

一路上,向导焦灼地拿着望远镜盯着几百米外的石洞,不时地拍拍身边参赛者的肩膀:“嘿,看那里!”拿着等效600mm的镜头,拍下照片,放大再放大,大家终于看到了一只孤独的岩羊躺在洞里,那是头老公羊,大角沉重而华丽。直到天渐黑,向导才在队员的要求下回了程。这一天,大家并没有看到雪豹。但看到了一大群岩羊,约摸100多头,它们是雪豹的食物,岩羊多的地方,应该就有雪豹。而岩羊或盘羊少的地方,很少会有雪豹出现。

今年4月,乔治·夏勒(George Schaller)博士在青海湖周围考察时常叹息:“太空了,真是太空了,这些山都太空了,什么大东西都没有。”如果老爷子来了这里,应该会很满意。

奚志农评论昂赛这个地方时,经常强调说这里的动物都不怎么怕人。在动物怕人的区域,岩羊很少能忍受人类出现在山峰的同一面山坡上,远远的听到人的声音,它们就会越过山脊线,逃到另一边去。首届澜沧江源国际自然观察节中参赛者拍到的雪豹。

拍摄:Terry Townshend。4天的比赛结束后,14个参赛队伍一共记录了10种兽类,61种鸟类,93种植物。全部参赛队员,加上组委会成员、后勤人员、向导,只有鸟类学家特里·汤曾德(Terry Townshend)拍到了雪豹。他架着观鸟单筒望远镜,目镜上接着手机(气死了扛着相机、长焦镜头的众人),拍到了一对在远处山头上互相舔毛、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雪豹。

它们似乎是未成年的崽子,向导听附近的牧民说,那里有3只雪豹,它们的妈妈应该也在。鸟人的锐利双眼,你不服不行。

在翻山越岭几乎一无所获的第二天,明子获得了个安慰奖:他找到了一大堆豹粪,粪便出现的地方海拔较低,可能是当地少见的花豹拉的。光是看看便便,科学家就能知道拉屎的是什么动物,什么时候在这里出现过,它们都吃了什么。动物的便便通过肠道时会刮下一些细胞,其中的DNA里也藏着很多信息。豹子粪,你们猜手是谁的?拍摄:明子。

没有游客算什么国家公园。三江源地区的保护单位,有着好几个名号。

2003年,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正式升格为国家级保护区。2011年,国务院决定建立青海三江源国家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2013年,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用制度保护生态环境”,要求“建立国家公园制度”,正是这一要求催生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挂牌。从保护区到国家公园,这其中的变化绝不仅仅是名字的变更。国家公园意味着部分封闭的保护区区域,要在受控的情况下,科学地对公众开放。

当地官员描述国家公园的概念时,一再提到它是“国家所有,全民共享”,如何共享是一个不容易的问题。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得搞清楚什么是国家公园。国家公园的概念和理念,源于美国的黄石公园。美国的国家公园体系,有保护、欣赏、非损害性三个核心要素。虽然也囊括了诸如莱克星顿、珍珠港这样的历史遗迹,但这个体系毕竟是以自然公园发家,自20世纪70年代起,整个体系更多关注综合生态系统。

这样一个国家公园需要保护资源以供后代人亦能欣赏它的美好。然而在中国,国家公园的定义就没有那么清楚了。论名号,有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国家森林公园、国家湿地公园、国家城市湿地公园、国家海洋公园……就拿“中国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这个牌子来说,它被解读为“中国的国家公园”,其官方英文名也是“National Park of China”。

《瞭望东方周刊》曾采访过中国风景名胜区协会副秘书长周雄,文章称:“在早期的国际交流中,外国专家曾疑惑我们的‘国家风景名胜区’的定位,‘我们解释说,它就是中国国家公园,这个定位如今在国际上已达成共识。’周雄说。”然而,中国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名录中,大多是八达岭十三陵风景名胜区、武汉东湖风景名胜区这样的单位,欠缺黄石公园这样的自然公园,也与“用制度保护生态环境”语境下的“国家公园制度”不太兼容。

论主管单位,住建部、林业局、环保部、海洋局都有自己的国家公园体系。一个国字头的牌子,会带来财政上的直接好处,而制定这样的规则更是巨大的权力。另一个问题是管理上常出现叠床架屋的景象。昂赛区域内的一条路边,有一座依山而建的精致小木屋,若再配上一些雪,恍惚让人有一种阿尔卑斯的感觉。但若凑近一看,嚯,门口两个大字:厕所。它还是个锁着门的厕所。向导介绍,这栋豪华厕所是青海省旅游局所建。

厕所周围是一片真正的荒野,保护区里的居民、保护工作者、适量的游客并不需要这样的厕所。但从旅游局的角度来看,能冲水的干净厕所似乎又是必须的。另一方面,中国的国家公园能是什么样子,该如何建设,没有人敢说自己有一套成熟的方案。

具体到三江源和昂赛,这是一个由保护区发展而来的国家公园。对于他们来说,如何平衡保护和开放,会是一个问题。昂赛的官员们对此十分谨慎。

当地为接待此次活动,也为了为未来的游客做准备,在峡谷边划定了一片营地。昂赛乡党委书记扎西东周负责了这片营地的修建工作,他特地强调说,营地里供游客居住的不是房子,而是帐篷,帐篷对环境影响较小,而且方便拆除,容易消除人为的影响。此外,当地还在尽力培训一批向导,他们由各环保NGO的动植物学专业人士和当地的寻兽高手训练。作为一个亮点是野生动物的国家公园,向导的专业、管理能力,会是游览体验的核心竞争力。

举个例子,尼泊尔奇特旺国家公园内,有一些在大学里念过鸟类学的向导,他们对当地鸟类如数家珍,用肉眼就能识别出半千米外树梢上的鸟是什么种。这样强悍的向导在中国并不多见。

昂赛的尝试就这么开始了,他们的确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参赛者们在昂赛的第3天,某环保组织的调查团和一个国际学生考察团相继赶来了营地,举办活动。明子和队友们在回营地的路上,正好碰到了他们的车队,看着一溜气派的车,他们问向导这些都是什么人。

“哎呀,文工团、工作组来啦!”向导又挠了半天脑袋:“哎呀,好多卓玛!”——他忘了汉话里“美女”这个词是咋说的了。当天晚上,营地里有人对着热闹的晚会嘀咕:“来了这么多热闹的卓玛,动物会不会吓跑?”这的确是个问题。如何发展,如何开放,又如何保证保护?这对施政者的智慧提出了挑战。

尼尕(音“噶”),是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源园区资源管理局局长,他在基层保护岗位上摸爬滚打了20年。

尼尕是个骄傲的康巴汉子,每逢遇到活动,就会腰挂藏刀盛装出席。他认为,当地生态现状较好,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当地的文化和原住民的意识。“我们一出生,父母就给我们灌输不杀生的理念。六七十年代的时候,饿呀,所以那时候有人迫不得已选择了打猎,但在这个地方,当地老百姓对打猎很反感,宁可饿着。”确实如他所说,藏传佛教在很多区域内缓解了人口增长和环境之间的冲突。

近两年来,微信上时常流传着一些藏族人绳绑雪豹、棕熊的视频,但调查结果通常都显示,这些藏民是在救助动物(尽管看起来不太好看)。

和参赛队员、当地居民、向导聊天时,大家又往往会提到另外两个让昂赛乡的环境受益的因素。第一,这里很幸运的避开了伐木开发。青海西部森林较为稀缺,昂赛却是有茂密森林的地方。但这里的优势树种是大果圆柏,它们长得歪歪扭扭的,不成材,砍了也没用。

第二,杂多县虫草多,本地藏民以此维生,就会保护虫草赖以存在的环境,而虫草采集又是一种对环境相对友好的产业——本地藏民较少破坏性采集,这比养山羊、开矿都要来得好,贫困的藏民只要肯出力,又能直接从中获得还不错的收入。无形中,虫草这种“智商税”部分上交给了扶贫、环保事业,这可能是很多人没想到的事情,也着实让很多立足于科学的环保人士非常纠结。

但在保护区体制下运转自如的保护事业,进入国家公园体制里,还能够发挥作用么?这就是未来的难题了。才旦周和他的同事们设想,未来此处的国家公园,应当设立准入机制,进行相对高端的定制化旅游。然而,门槛怎么设,游览规则怎么定,刚挂牌才几个月的管理局还没有想好细节。但正如当地一位领导所说,“旅游和环境保护还是有冲突的”,他们也清楚这种矛盾的存在。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一直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的重要支持者。

2014年,吕植、王昊发表的论文《国家公园:顶层设计与示范》中,建议在三江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建立“三江源雪豹国家公园”。论文提到了4个理由:1. 雪豹保护重要性高;2. 当地存在保护空缺,大部分雪豹栖息地在保护区外;3. 科学信息充分,可供指导;4. 国家重视,当地社区保护积极性高。就目前来看,三江源国家公园的未来应该值得期待。它若能成功,将会为西部地区的环保工作和经济发展建立一个范本。

但未来它会是什么样子,公众得和国家公园一起摸着石头过河。

自然观察节的最后一天,当地牧民、保护工作者和参赛者们跳起了锅庄,突然歌曲切到了《卓玛》,很快全场就开始了大合唱。这些把青春献给高原的人,一手持着哈达一手持着保护者的刀和枪,至少现在它们都不能从他们的手上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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