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位叫笔名“逗比妈”的作者,在其个人公众号发布了一篇文章:《你的孩子是充话费送的吗?竟然给他看沈石溪的小说!》,引起了一番大讨论。许多报道和评论都提到了果壳谣言粉碎机这篇2011年7月发表的、由野生动物保护工作者Greenan撰写的《斑羚飞渡是梦一场》。今天重刊旧文,在破除误解的同时,也希望大家能了解下真实的斑羚。
外甥女像我一样喜欢沾花惹草招猫逗狗热爱自然。有天她突然拿着课本来考我:“你说斑羚会飞嘛?”我歪头看她:“又不是蝙蝠鼯鼠,当然不会。”
“可是斑羚会飞诶,就像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那样,”她脸上闪过一丝得逞后的坏笑,又叹了口气:“不过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什么呀!?”我瞬间凌乱了。原来她说的是教材里收录的动物小说,名叫《斑羚飞渡》,讲一大群斑羚被猎人逼到悬崖边,在头羊的组织下,小羚羊踩着老羚羊的背跳到悬崖对岸逃生,老羚羊却为此甘心坠崖。讲着讲着她声音就高了:“动物们不仅可爱,聪明,还很伟大啊,人类太自私了!”
“喂喂,你这儿哪儿学的啊,你妈白疼你了……”我试图提醒她,“斑羚不可能这么做。”
“这是作者亲眼看见的,你见过斑羚吗?”她不忿。我有点气短:“呃,只见过斑羚屎,不过让我给你讲讲斑羚是怎么回事儿。”
斑羚是一类长的像山羊又像羚羊的牛科BOVIDAE动物。有些地区的人会叫它们是野山羊,但它们比真正的野山羊体型小不少,是北美雪羊和生活在北极地区的大块头山羊——麝牛的兄弟。据说命名人起名时,原打算根据生活环境和形象叫他们为丛林里的(nemoris)小山羊(haedus),但不小心犯了个拼写错误,就成了现在的Naemorhedus了,不过叫Nemorhaedus也是可以的。
人们曾经认为有四种斑羚:被列入我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的斑羚N. goral,也叫喜马拉雅斑羚;列入一级重点保护的赤斑羚N. baileyi cranbrooki,也叫西藏斑羚,是红斑羚N. baileyi的亚种之一;长尾斑羚N. caudatusy,也叫西伯利亚斑羚;灰斑羚N. griseus或称川西斑羚,后来被归入了长尾斑羚成为它的一个亚种。
因为被捕猎,以及所生活的丛林受到破坏,在过去几十年中,斑羚们的数量快速下降。为避免这类动物灭绝,人们将它们列入了濒危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附录I,严禁国际贸易。后来的研究将原先的鬣羚属Capricornis三个物种并入斑羚属,包括苏门羚N. sumatraensis,台湾髭羚N. swinhoei和日本髭羚N. crispus。
那么发生在《斑羚飞渡》中的会是哪种斑羚呢?
斑羚们的毛色从灰到棕黄到红褐色变化多样,仅凭故事中描述的“毛色深棕的公羚,或灰黑色的母斑羚”很难确认到底是哪种物种。还好除了长尾斑羚以外,另外两种斑羚的分布都比较狭窄。但刚好又在南亚、东南亚和我国与之交界的地区。
想知道“会飞”的是那种斑羚,必须要知道故事的发生地戛洛山在哪里。《斑羚飞渡》的作者沈石溪曾说,戛洛山就在他住的曼广弄寨子背面,但曼广弄又在哪里呢?
据记载,沈老师当年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勐海县勐混区曼谷大队曼广弄傣族村寨插队。在如今的地图上,已经找不到曼谷大队和曼广弄的名字。勐海县勐混镇只有一个发音上有些相似的曼广龙(竜)自然村属于曼国(果)村管辖。曼广龙村坐落在平坝子上,离勐混镇只有3公里多一点,是个热闹的农业村。在曼广龙村南边直线距离大约20公里外,是出现在沈老师另外一篇小说《保姆蟒》中的布朗山,但戛洛山却杳无踪迹。
时光荏苒,地名变更已不可考,还好可以大致确认,这座传说中的戛洛山应该在勐海县境内。
随着人们对野生动物加深了解,一些过去动物资源考察和记录中的亚种归属争议以及误认问题也逐步呈现出来。比如我国在很多地方都曾记录有斑羚N. goral,但实际上这个种就像它另一个俗称喜马拉雅斑羚一样,只是沿着东西方向分布在喜马拉雅山南北坡。在我国其它地区,包括西双版纳都没有分布。
西双版纳勐海县位于中缅边境的中方境内。如果从较大的地理尺度看,中国和缅甸都有红斑羚N. baileyi和长尾斑羚N. caudatus分布。看细些就会发现,红斑羚只分布在缅甸西北地区,对应的是我国云南怒江州和西藏察隅县一带。因此分布在西双版纳,沈石溪老师笔下的斑羚,就只能是长尾斑羚N. caudatus,而且极有可能是它的亚种灰斑羚N. c. griseus了。
灰斑羚个头不大,体长大约一米,而肩高只有半米左右。它们头顶长着匕首似的短角,在野外不大容易区分性别。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它们一般可以活到十五岁上下。
灰斑羚栖息在亚热带丛林山区,经常在密林间的台地和峭壁边活动,啃食青草、树叶和嫩芽。借助灰褐的体色,它们隐蔽在崖石旁、岩洞或丛竹间的小道上。斑羚擅于攀岩,60度,甚至更陡的山坡都难不住它们。在悬崖活动时,它们主要靠之字形的小步跳上下山。
和人们常见的山羊、岩羊或者羚羊这些动物不同,生活在郁密丛林里的斑羚和鬣羚并不聚成大群。斑羚在林地里的分布非常稀疏,在泰国Om-Koi野生物避难所这个有效保护的山区里,灰斑羚的密度大致只有每平方公里5头左右,在当地记录到最大的一群,只有8头成年斑羚和2头小羊,在印度,最大的灰斑羚群也未超过11头。灰斑羚,尤其是雄性灰斑羚,经常会单独活动。
有时候,主要是在发情期的秋末冬初,它们才会和几头雌羊一起聚集成临时的小繁殖群体。但随着年龄增长,一些雄性灰斑羚可能再也不去参加繁殖性的聚集,而任由自己在林中游荡,孤独终老。在灰斑羚这种个体间缺乏社群联系的动物中,“集体”几乎是个不存在的概念。斑羚平常会在自己确认的大约20公顷林地领域中活动;成年雄性只管练单儿,与其它雄性老死不相往来;发情时,要是遇见同性,往往就是一场恶斗。
“了解了斑羚的日常习性你就会明白,在现实中,灰斑羚包括其它几种斑羚都不可能存在《斑羚飞渡》中所描述的七八十头的群体,老雄羚不会出现在群中,更不可能存在号令众人一言九鼎的头羊。而且对于这些日常根本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动物,你会预见它们在穷途末路时相互关照么?”
《斑羚飞渡》出名后,各路出版商也绞尽脑汁。于是出现了这种谜之配图……但好歹也画得像个斑羚啊,这是个什么羊?至于画上那撮(疑似为了表示羚羊年纪大的)小胡子更是莫名其妙……商业链条上的每一方,都在瞎糊弄。
“你记得小说结尾那头走上彩虹的头羊吧?”我终于抓住重点。“是呀,上课时我就奇怪呢,彩虹哪能当桥?敢情这故事本来就是假的?”外甥女恍然大悟,“那为什么老师们还当真事儿似的!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干嘛拿这蒙人啊?”
“算童话吧,”我赶紧安慰她,“不是为了提倡集体主义价值观么。”
“集体主义,那真的有谁可以这样牺牲嘛?”
“动物里是有利他行为,不过和这个故事里讲的不太一样。”我脑海中忽然呈现出几个公式,赶紧摇摇头把它们甩掉了。
这部小说虚构了一个老年动物舍弃自己生命换取本种群延续的故事。动物父母为了后代生存甘愿冒风险,甚至舍弃自己生命,这在自然界中并不罕见。鸭子妈妈假装受伤,把狐狸从窝附近引开的调“虎”离山是出于育幼本能。拿性命来冒险,“收益”也显而易见——保住孩子们的性命,自身基因就可以更多延续下去。
即便不是出于亲本抚育,动物之间有时也会相互帮助。发现捕食者而报警的鸟儿或猴子,虽然有被锁定为捕食目标的风险,但下次也会收到其它动物报警,可以及时逃出生天。这样相互帮助的基础在于互惠合作,不算纯粹的舍己为人。
除了相互帮助,牺牲自己成全别人,这种事情也可以发生在非人生物,甚至最简单的生物身上。细胞性黏菌,是类似于变形虫的一种结构简单的原生生物。
平时这些生物是一个个独立的细胞,像阿米巴变形虫一样,以吞噬其它微生物各自为生。一旦没东西吃了,这些原本单独生活的细胞个体会数以万计的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先是像蠕虫,后来像蘑菇的奇怪生物。细胞们变成“蘑菇”时,有些成了蘑菇柄,起支撑作用,不能生育;有些则成了蘑菇头——子实体,释放出孢子,繁殖后代。那为什么那些原本独立的细胞会选择成为“光杆司令”,放弃传宗接代的权益呢?
原来所有这些独立细胞通常很可能源自同一株克隆,蘑菇杆们选择不育,甘愿把子实体托高,就可以让同胞们的后代有机会生存在更适合的环境中。虽然这是种自我牺牲,但借助同胞们的繁衍,自己所携带的基因也可以流传壮大。
这种基于亲缘选择的利他行为,如果以人的牺牲为比喻,那就会像群体遗传学家J.B.S.霍尔丹在坊间传闻中曾表态的,“我愿意跳到河里去救2个兄弟,或者8个表兄弟”。
不过一个个体能贡献的力量毕竟有限,基于亲缘选择的利他行为通常出现在近亲的小家族中。除了近亲间的亲缘选择,牺牲,也可能出于群体选择的需要。因为在群体间存在残酷竞争时,那些拥有奉献者的群体,会比大家都自私自利的群体生存的要好。在蜜蜂蚂蚁一类的真社会性动物中,“工兵”们可能会为了近亲,也可能会为了群体而自我奉献,但这种情况在脊椎动物中可能只出现在裸滨鼠中。
当然,还有一种脊椎动物更讲究自我奉献。其它生物的所谓利他无非只是牺牲自己的繁殖机会,或者牺牲一些时间或食物。现代人这种动物,会为了解决于己无关的社会问题实施绝食;会为了救助陌生病患捐献血液或骨髓,甚至认可活体器官移植。人类的利他是进化和文化双重作用的产物,也是最值得歌颂的。
这一轮大讨论中,有人说:“这是小说啊,何必那么认真?”的确,文学允许虚构,但小说虚构的界限又在哪里呢?果壳网友红色皇后从文学批评角度探讨了这个问题。欢迎点击【阅读原文】浏览《沈石溪式动物小说:求真很困难,但虚构有危险!》。